淫雨霏霏(雨季卷霔雨霏霏)
1
明朝崇祯十年(1637年)十月初四下午,广西太平府,壶关,映霞庵。
那天到庵里蹭吃蹭喝的客人特别少,直到中午也没一个人影。
这让我颇感意外。贫僧法号如喜,来自北方,时年六十又一,来到此地建庵多年。膝下有徒弟一名,法号海润。
映霞庵虽小,贫僧所吃的东西只有淡菜,不曾吃一粒米。可自从在庵旁建了一座施茶的亭子,平日里来往吃饭的人络绎不绝。其中不少人好吃懒做,赖了很长时间,我也从不吝茶水。
我建庵的初衷很简单,此地荒凉冷落,急需人气。我前半生走遍海内,深知旅途苦衷,格外珍视苦旅中的一丝暖意。我想做点善事,好安慰那些无助的旅客。
那两个人走进庵门时,我正在坐禅。
为首的那人径直走到我的跟前,拱手道,敢问高僧,徐某主仆二人赶远路过此地,能否歇脚几日?
我回过神,睁眼打量这两位不速之客,说,施主若不嫌弃,尽管住下,蔽庵虽小,粗茶淡饭少不了二位。
为首的人拱手谢过,吩咐身后的仆人放下行李。
我叫海润打扫房间,给他们腾出地方,又叫海润下厨做斋饭。
为首的那人自称徐霞客,来自遥远的南直隶,远道而来只是为了饱览桂西的游山玩水。
我惊讶于自己都这把老骨头了,为何听了徐霞客的介绍后还一惊一乍呢。也许是自己修为不够的缘故吧,不过如此穷游确实罕见。
当然,贫僧也是穷游至此的。不同的是,我是一名出家人,自问已放下很多东西,可徐霞客是一介布衣,需要更多的胆识和毅力。
招呼徐霞客主仆二人吃饭时,我才有工夫仔细打量他们。
徐霞客满脸菜色,不时捂着肚子,应该是不久前中了山里的瘴气。至于他的仆人顾行,应该是旧病复发,无精打采,有气无力。
尽管礼数不周,我仍为自己力所能及的待客之道感到高兴,再说我们应该可以聊很多话题。
果然不出所料,话题一聊起,我们都滔滔不绝。
我跟徐霞客的旅程差不多,游览的方式却不一样。我主要是探访寺庵,交流佛经;他主要游览山水,记录美景。
相较而言,我比他方便多了,只要有寺庵的地方,我便不愁吃喝。而他更多时候需要自掏腰包,要么就餐风露宿。
徐霞客说很高兴得到我的接待,还说可惜了那位叫静闻的和尚朋友,假如他能一起来,相信我跟那个叫静闻一定相见恨晚。
我有点不信,追问他静闻和尚有什么高明之处。
徐霞客笑了笑,说,静闻重情重义,而且佛心坚定,他不惜刺血写就法华经,还立志步行送到云南的鸡足山。
我听了,不禁浑身震颤,再问静闻现在何处。
徐霞客说,静闻重病在床,如今寄居在南宁城的崇善寺里。
我又说,静闻的病情如何。
徐霞客摇摇头,说,不是很好,希望他早日康复,我们一同从南直隶出发,也想一起回去。
我笑说,看来徐施主佛缘不浅。
徐霞客听了,摆手苦笑,说,错了,除了静闻,徐某难得再遇到像如喜这样的高僧大德。
得知徐霞客将云游至云南时,我自愧弗如,说,只要徐施主愿意,映霞庵随时为你敞开大门。
徐霞客说,人在旅途难得遇知己,这阵子我们主仆二人就打搅二位师父了。
我笑而不言,对那个素未谋面的静闻则充满好奇,期待哪日能够相见。
徐霞客说,如果有机缘,一定介绍我们坐而论道。
我于是更加迫不及待,闲时就跟他打听静闻的消息。
对此,徐霞客也很无奈。他说自从九月二十三日离开南宁,他对静闻的情况也一无所知,唯有在心里祈祷他早日康复。
说到动情处,徐霞客满脸哀伤,说作为朋友,他是不合格的,自己只顾游山玩水,却撇下卧病在床的朋友。
我安慰他说,这是你自己的使命,谁也耽搁不了,相信静闻也不会因为自己的病情而拖住你的后腿。
2
徐霞客在庵里安顿后,便在附近四处游山玩水,记录所观所感。
我有幸见过那本《徐霞客游记》,厚厚的一大本,上面密密麻麻详细记录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所感。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觉得这个叫徐霞客的人可能会名留青史,因为他在干别人从没干过的事。
两三天过去了,徐霞客体内的瘴气逐渐消散,顾仆的身体也渐渐恢复。
他们开始打听前往云南的道路。原本,这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条走归顺到富州,一条由南丹到贵州,再进云南。
我泼冷水道,传闻经归顺的那条路可能被安南人堵住了,建议你再多呆一段时间观察。实在耐不住,就先到贵州,再去云南。
徐霞客听了,更加心神不宁,第二条路虽然可行,却路途遥远。他有点担心自己到不了云南,毕竟他已年过五旬,谁也不知道明天会遭遇什么。
对于我的建议,徐霞客没说接纳,也没说不接纳,而是闷闷不乐地呆着。去云南是他的梦想,也是静闻的梦想,他一时也不想耽误。
实在憋得慌时,徐霞客就到附近的班氏神庙求签,想让神帮他决定走那条路。
最终,神也帮助不了他,倒是在那里结识了一个姓滕的儒生。
滕公在当地颇有名声,据说结识土司,可以替徐霞客联络参将,拿到调马的兵符。只要有马牌,所到之处便可以调人调马,省去旅途颠簸劳累之苦。
十月初七日,淫雨霏霏,天气更冷。我见徐霞客衣裳淡薄,就脱下夹衣给他穿上。
徐霞客先是百般推脱,最后耐不住逼人的寒气,才穿上外出了,过后对我更是感恩戴德。
当天傍晚,一位僧人来到映霞庵,自称从南宁崇善寺来,打听徐霞客的行踪。
我听了,喜笑颜开,迎上去握住他的手,以为他就是静闻和尚。
不料对方听了,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专程来跟徐施主报丧的,静闻已经去世一个多月了。
徐霞客从外面归来,听说噩耗,踉踉跄跄,泪如雨下,呜呼哀哉了一阵。接下来两天,他昼夜不眠,整个人也瘦了一圈。
听说徐霞客秉烛写了数首悼念静闻的诗,我本来想拿来看看的,但见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只好作罢。
十月十八日,徐霞客和顾仆离开了映霞庵。
那天,我站在门前望着那主仆二人的背影远去,心里五味杂陈,既羡慕,又嫉妒。同时,我又记起那个叫静闻的和尚,可惜这辈子我们再也无法认识了。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真想跟徐霞客一同前往云南,可惜人生没有如果。再说,映霞庵就是我最后的埋骨地,我要坚守到底。
有些事情看似没有意义,甚至无聊,但总得有人做,只要做事的人觉得值得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