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德京
梅树凹,是大埔县东南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这里山丘盘旋,草木繁盛,一条细细的溪流从北向南蜿蜒而过,溪岸两边,村舍错落分布。
村子北面,有一座废弃的加工厂,风吹日晒,瓦梁墙壁斑驳得就像被雨水冲毁的马蜂窝。在这个荒凉老屋里,住着一家三代人,上有76岁的奶奶,下有2岁的孙孙,他们在这里相依为命。
春雷乍然,瓢泼而来的雨水如同泼辣的悍妇,掀走了屋瓦,溢过了门槛,一点点渗透进老屋。愁云满面的德京慌忙拿着扫把、面盆,拼命堵水,妻子珍抱着刚刚两岁的孩子不停抖着,惟恐滴下来的雨水淋坏了孩子,靠着墙壁,一个沧桑的老人正无助地哭泣。
雨停时,男主人德京满脸疲惫,憔悴得就像后山的老松树疙瘩。
他是一匹疲惫的骆驼,在生命的沙漠中苦苦挣扎,一次次天灾人祸,一次次家庭离散,早已让他热血成冰。谈及往事,德京的眼睛越来越红,湿漉漉的,仿佛滴着浓浓的血……
麻风父埋祸,温馨家崩裂
我老家原本在离梅树凹十几公里的黄土坪,童年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使我们一家离开了那里。
我二岁那年,父亲得了麻风病,好端端的一个人,突然关节屈拘,手指和脚趾萎缩成团,模样非常可怕。得病后,父亲不仅仅完全丧失了劳动能力,还使一家人陷入了绝望的漩涡。
因为父亲的病,全家成了人人恐惧的“瘟神”,他们一看见父亲就远远躲开,父亲走过的路、踩过的石头似乎都成了村民的忌讳,只要他在哪块石头上坐过,这块石头很快就会被搬到河里或者被丢进厕所。
每当母亲要上街买东西,店主总是早早关了店门,惟恐她带来不祥。因为父亲的病,活泼的哥哥也成为同伴唾弃的对象,大家都骂他“小麻风”,委屈的哥哥哭着跑回家向母亲诉苦,可是,母亲除了把哥哥搂在怀里放声大哭,还能做什么呢?丈夫的恶病,已经让她失去了做人的尊严,她还有什么资格找人家论理?
村民的诅咒声和责骂声毒箭般射来,母亲的世界飘满鄙视的眼光,她无处躲避无处申诉,终于,在一个昏暗的夜晚,她带着我们兄妹三人离开了这个绝望的冰窖,回到了十几公里外的娘家——梅树凹,此后,我就在这里度过了童年时光。
后来,父亲也被“流放”到麻风村接受治疗,10年后,才再次回到老家。
一个温暖的家,就这样毁在父亲的病上。
噩耗痛绵延,结发妻弃家出走
1980年夏天,在母亲的带领下,我们兄妹也重返家园,离散十载的家人终于又走在了一起,那时,我刚刚16岁。
24岁那年,在亲友的撮合下,我结婚了。一个曾经破碎的家,现在终于有了新的希望。结婚那天,我幸福得忘乎所以。后来,两个儿子相继出世,想着自己越来越幸福的家,我做梦都在笑。
1997年开春,我和哥哥在镇上开了一间家私店。也许因为我们待客热情,为人厚道,每天来店里谈生意、喝茶聊天的人络绎不绝,生意相当不错,良好的开端让我们看到了美好的未来,兄弟俩虽然整日辛苦却也笑口常开。一个艰难的家庭,能有这样的开始,我们兄弟已经非常知足了。
可惜,好景不长,我们的生意,让同行眼红心忌,几个月后,附近又冒出了两间家私店。小小的街镇,一下有了三家家私店,我们的生意面临着激烈的竞争,生意逐渐清淡。有一段时间,我发现店里越来越静了,甚至原本很要好的朋友也难见踪影,我细心查看了很久,才发现问题出在老婆身上。
我的老婆为人狭隘,处事粗俗,讲话时常尖酸刻薄,好事在她口里一说出就满嘴渣刺,让在场的朋友非常尴尬,有些熟人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强忍着没有发火,但遭遇尴尬的次数多了,也觉得怄气,慢慢的,大家也就不到我的店里喝茶聊天了。
开始,我试图改变老婆的性格,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任由我磨破嘴皮,也没能改变她的劣性,她依然我行我素,甚至变本加厉,心情稍微不好就和邻舍大吵大闹,在家里,摔盆子丢碗的事也时有发生。家有悍妇人情薄,很快,我的亲戚朋友几乎被得罪光了,生意也陷入了困境,我苦恼不已。我没有想到的是,这只是痛苦的开始,厄运已经张开了血盆大口,一步步向我走近。
半年后的一个中午,家里突然传来一声撕肝裂肺的哭喊,嫂子呼天抢地的哀嚎声从老屋里穿过,我接到家里的电话后,坐着摩托飞奔回家,当我跌跌撞撞冲进了老屋,我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哥哥静静躺在床上,没有声息的脸上,仿佛刚刚经历过痛苦的挣扎,嫂子披头散发扑在他身上嚎啕大哭。
在大家的帮助下,我们把哥哥送到了小镇医院,经过2个多小时的抢救,医生摇着头告诉我,哥哥心肌梗塞抢救不及时已经死了。医生的话犹如一根大棒重重敲在脑勺上,我感到阵阵晕眩,在大家的搀扶下,我强忍着眼泪和剧痛没有倒下。
给哥哥办完了丧事,我已经心力交瘁,瘦得像一片薄薄的枯叶,几天工夫,头发就白了许多。
苍天无情,一个月后,我的岳父又重病身亡,短短两个月,我就连续失去了两位亲人。
屋漏偏遭连夜雨,第二年7月,父亲因为受不住大儿子去世的刺激又撒手西去。
家逢变故,我早已债台高筑,就在我深陷悲痛的时候,对我彻底失望的老婆也带着大儿子,一夜之间不知去向,在她看来,跟着山穷水尽的我已经没什么奔头了,不如趁早离去,她一个招呼都没打,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孽灾续接踵,幼儿命决泥沙流
父兄亡逝,老婆离家,我成了孤家寡人,对生活,我已经心灰意冷。一场接一场的悲剧摧毁了我所有的希望,我像一个绝望的浮萍,无助地飘荡在峰涌的浪尖上,冥冥之中,我感觉到一只无形的手扼着我的命运,无论我怎样努力,也无法挣脱那只恐惧之手。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是6月24号下午。天气热得发慌,我8岁的小儿子和一帮同伴来到了镇中心小学的后山坡玩耍,他们用树枝和石块在山坡上挖刨,突然,“轰隆”一声,滑坡的泥沙倾覆而来,大家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泥沙重重埋压在下面,刚才还喧闹欢腾的山麓,瞬时死一般寂静,除了惊慌的鸟雀,只有泥沙里憋闷挣扎的幼小生命。
巨大响声惊动了附近的村民,大家纷纷赶到出事地点。几个小时后,泥沙被清除走了,几个蜷缩的躯体被送到镇上的医院抢救。下午5点多,我和另外两名家长接到医院的死亡通知,我眼前一黑,瘫倒在人声鼎沸的医院门前……
苦海屡沉浮,错姻缘再入困局
1998年年底,我再次离开了老家,跟着朋友外出闯荡,几年中,我孑然一身,带着一颗伤痕累累的心,除了吃饭睡觉,我拼命工作,只有在极度劳累中,我才能暂时忘记往日的苦痛。一些朋友实在不忍心看着我这种地狱般的生活,他们给我介绍了一个离婚的女子,受尽了生活煎熬的我没有多想就匆匆结婚了,婚后,我把老婆留在家里,又踏上了务工之路,在广州,我没日没夜地干活,那时,赚钱养家就是唯一的想法。
后来,我发现这个女人其实是个好吃懒做的婆娘,整天无所事事,东奔西走,不是麻将就是扑克,把我寄回的生活费挥霍得干干净净,根本无心操持这个家。起初,对这个好逸恶劳的婆娘,我还忍气吞声,后来,我越来越无法容忍这个丑恶的寄生虫,在痛苦的抉择之后,我断然和这个女人离婚。
这一次婚姻,前后只维持了10个月,离婚后的我,重新过上孤儿般的流浪生活。
千里逢知音,硬骨汉路在何方?
在广州,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珍,她住在我对面的出租房里,这个朴实善良的广西姑娘热情豁达、勤劳能干,每次遇到我,她都会友好地向我微笑,渐渐的,我也注意到了这个姑娘,珍的朴素让一路漂泊的我感到欣慰,下班回来,我常去看望珍。那个简陋的出租房里,珍的热水红茶让心灰意冷的我感到了亲人般的温暖,后来,珍开始帮我收拾房间、洗衣服、做饭。
交往中,珍知道了我的苦难遭遇,她无法想象,我的命运居然会如此坎坷,她更无法想象,在历经种种磨难之后,我还能支撑到现在。在我的故事里,珍无数次被悲伤的眼泪湮灭。
心灵破碎的我,几年来一次次拒绝翩然而至的感情,任由孤独囚禁自己的心灵。有时也会涌起对爱的渴慕,但我很快掐灭这个意念,我太恐惧了,那种遥远的宿命似乎随时还会撕毁我的幸福,我宁愿放弃对爱的追求,也不想再经受命运的惩罚,我打算接受上天的安排,孤独走完自己的人生。我本能地躲避着珍的温柔,多少个泪水相伴的夜晚,珍万般柔情地陪伴在我的身边,一次次滋润着我干涸的心田,复苏我久违的温馨。
简单的婚礼上,我对珍唯一的誓言就是:“珍,我和你生死相随。”
金窝银窝不如家里的狗窝!带着珍,我回到了老家黄土坪,在尘埃蛛网交织的断垣残瓦下,我的心阵阵隐痛。家不成家,触景生悲,最终,我和珍重回童年故地——梅树凹,在这个熟悉的异乡搭建新的家园,废弃的老屋,就是我全部生活的开始。
贫穷的生活,我们毫无怨言,我和珍携手奋斗,相濡以沫,每天早出晚归,相守相爱,简陋的家,再次有了饭暖茶香的温情。2005年,我们有了爱情的结晶。
为了生活,我们艰难奔波,2008年,我们饲养了几百只水鸭,在我们的精心照料下,水鸭长势良好,看着即将来临的希望,我笑了。可是愉快的心情并没持续多久,年底,一阵可怕的疫情席卷了梅树凹,很多人的牲畜都感染而死,我的水鸭也没逃过这一劫,几天的工夫,鸭子大片死亡,一年来所有的辛劳瞬间化为乌有。看着即将出笼的希望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全家再次陷入了绝望,我似乎又看到了厄运狰狞的身影渐渐走来,我简直快疯了!
如今,德京已经从去年的痛苦中挺了过来,新年开始,他和妻子珍承包了20多亩地,种上了桑树,准备饲养丝蚕,他已经和一家公司签订了合同,产出的蚕卖给那家公司,德京的生活里,似乎又有了新的希望。
说起希望,他的眼睛黯淡了许多,望着远处迷离的烟雾,陷入了沉默,他实在不知道希望到底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