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天的团年宴上,何苦端出了一个超大尺寸的生日蛋糕,把老甘从人群里喊出来,戴上生日帽。吹完60岁的彩色蜡烛,听到300多名棒棒们齐声为他唱生日歌,老甘忍不住老泪纵横。旁边好多棒棒们都在抹眼睛——谁年轻时不曾有过梦呢?岁月荒芜了,但总有善良者记得这些平凡的梦,尽力圆梦。
在人生的马拉松长跑里,我们都有可能被抛在后面,看着两鬓苍白的棒棒们都在坚韧生活,是否会给我们更多勇气?又能否成长得更加强大,为他人传递一个梦?
2017年7月的自力巷,已经被高耸的“未来公寓”大楼取代。棒棒们都散去了,但他们的故事,将在全国流传。
凭借人生中第一部纪录片,何苦拿到了2016年首届金树国际纪录片节的最佳纪录片奖。
当何苦在德国法兰克福领奖时,重庆的棒棒们无法置信,这个每天拿着一根竹棒、一卷粗麻绳等待雇主的新棒棒,这个扛着200来斤爬楼骑坡、日日汗流浃背过了一年的“蛮牛”,这个跟他们同住在破陋自力巷53号的年轻人,居然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棒棒们更不会想到,2018年8月17日,由《最后的棒棒》13集纪录片改编的99分钟同名电影,在全国公映,并被新华网、人民网等多次报道。他们——这群容易被时代遗忘、仍奋斗不止的小人物——成为了舞台追光的主角。
仿佛是实现了某种逆袭,这部导演自拍、自剪辑、自己撰稿旁白,自唱主题曲的纪录片,不仅在豆瓣获得9.7分的高分,在知乎也是好评如潮。
蟹肉沙拉认为“这就是纪录片,不给你镜花水月的幻象,而是皮开肉绽的,残酷荒芜的生活真相”;而知乎网友赵司杨,一位来自深圳的互联网产品经理,熬夜一口气看完了全部13集,百感交集写下一大段:
“一个地方的拆迁,代表着一座城市的进程。一个职业的没落,代表着社会劳动力的进步。一群人的生活经历,代表着万千人的生活状况。所有的存在,都需要与社会前进的脚步相契合……做不出改变,早晚会被社会前进的洪流吞没。也许就是这么一群人,他们如蝼蚁一般爬行,又如高山一样伫立。他们在生活夹缝里挣扎,却又勤奋乐观,让我们体会到人生的艰难和意义。无论多么坎坷,都要追求美好的生活,这是我们的权利,也是我们毕生的希望。”
司杨向所有朋友推荐这部片子,并且在深圳的“蜗居”里,写下八个字:“珍惜时光,珍爱生活。”
这也是何苦想告诉青年的:人生越是艰难时,越要挺直脊梁。因为压垮自己的,往往不是命运多蹇,不是贫穷多难,而是失去了人的精神。
“被淘汰者”的痛中求变
在北京采访何苦时,这位肩宽体高的男人套件普通黑T,端身立坐,满满硬汉气质,笑着自嘲不是导演中最有才华的,但一定是最能吃苦的。
何苦出生于重庆市奉节县某山村,18岁入伍,最初在吉林干侦察兵,“可以头顶开瓶,单掌破砖,总是不服输”。有年元旦晚会,他用“川普”朗诵了一首原创诗,不久就从士兵提干为专职的宣传干事,被全村人传为美谈。
年过三十,何苦申请调回了老家重庆照顾父母,在某警备区当新闻中心主任又七年,但在中国军队加快信息化建设的新时代,他日益感觉力不从心。
“我身边的战友们,全是硕士毕业,而我只有高中文化。有次参与前线抗灾报道,我开着当时最先进的卫星信息化转播车,但我就是整不懂,玩不转。在灾区将近20天,这个价值上百万的转播车,只是我的交通工具。我真的战战兢兢,感觉被时代抛弃了,能力素质在拖部队的后腿。作为一个有血性的军人,我说该走就得走,把岗位让给胜任者。”
怀着赤子之心,这位38岁的正团职军官放弃优渥的工作,主动写下转业申请。
等待回复期间,他到大街上散心,与一位棒棒师傅擦肩而过,“师傅挑那么少的东西,那个背都弯成了一张弓,不停咳嗽,我听着他的咳嗽,感觉自己的胸腔都在拉扯!我从小就知道棒棒很有力气,动不动一条扁担挑几百斤,现在为什么会这样?”
随后几天,何苦特意到重庆的大街小巷转悠,远远跟着棒棒师傅,才惊觉转眼20年,物是人非。曾经的几十万棒棒大军,只剩下脊背佝偻的老人部队。这是个后继无人的夕阳行业,唯这群老头还在坚守,成为了历史里“最后的棒棒”。
“我悲伤地意识到,也许我和山城的棒棒们一样,就要被这个信息化时代淘汰了——旧时代的‘老黄牛’终归要被‘千里马’取代。我决心自主择业,加入山城棒棒军……”
何苦决定拍一部棒棒的纪录片,从中找到新生。
从现代化商圈,穿越到破败拆迁所
2015年1月,何苦第一天跟棒棒打交道,就被震了一下。
当天下雨,三个50来岁的棒棒师傅聚在人民公园的屋檐下玩斗地主。何苦穿件红色冲锋衣,夹个包过去搭讪。结果棒棒们把他当骗子轰走了。
在下一条街,他遇到了棒棒师傅“老黄”。雨天没活干,老黄杵着根棒棒看人打牌,还嫌弃一次耍一块钱“太大了”。两人打开了话匣,何苦才明白,为何从前的导演们拍“棒棒”都铩羽而归。拍摄会影响棒棒的工作,如果花钱雇他来拍,那就是“演”而不是“生活”……这怎么办?
“那就自己从棒棒干起。重庆农家孩子出生,在部队又受过艰苦训练,有啥不敢。我就跟老黄说自己失业了,想拜老黄为师父。他说我年纪轻轻当个啥子棒棒,没得出息。”
犹豫的老黄没能拗过何苦,终于带他回到了棒棒的出租房。
穿过高楼林立、美女如云的重庆解放碑商圈,插进一条羊肠般的肮脏巷子,仅仅几百米,便似乎从现代社会穿越到几十年前——自力巷53号的危楼破败不堪,千疮百孔,收容着这群平均工龄22年、年过半百的棒棒军。
征求棒棒们同意后,何苦聘请了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做摄像师,记录下他和棒棒们共同生存的一年。
棒棒们来自五湖四海,年轻时就出来闯荡,各有辛辣往事。他们在烈日下挑担爬坡,在漏风的窗子下看《西游记》,在昏暗的灯光里读报纸,在老破的楼梯扶着腰上下,在逼仄的厨房里吃水煮肥肉,也在室友饿了几天进入“冬眠”模式时慷慨解囊……
这个即将被新时代拆迁之所,栖居着颠沛流离之人,相互温暖。
老黄和老甘们
学者秦洁曾研究“棒棒军”多年,认为“重庆‘棒棒’是以搬运服务为主、具有山城区域特征的农民流动务工形式……又是中国城市化过程中‘苦力’的延续”。
65岁的老黄是卖苦力的代表。扛着100多斤的货物,驼背爬坡2公里,工钱也才十元。一天没活,心里就慌,所以老黄花钱特抠。自己扛得起的,就舍不得用自己的四轮车,宁肯磨烂肩膀。回一趟老家两个小时直达,但他宁愿转几次车,省下六块钱。他住在一间只有门框没有门的4平方米房间,摔了一跤疼得厉害,次日照样干活。
老黄缺钱,却不贪钱。有次挑着两箱化妆品,跟着雇主穿行在人流中。走着走着就跟丢了,他急得在原地打转,挑着化妆品等到晚上11点。他诚信,讲原则:“随便拿根棍子找饭吃的是叫花子,我手中的棍子是干活的工具,虽然不一定比叫花子挣得多,但自食其力。”
把钱积攒下来,老黄都留给唯一的女儿。老婆早跟别人好了,老黄靠打工养活了女儿,又风吹日晒地当棒棒,帮女儿还房贷……病了的老黄曾去街边理疗店治疗,掏出塑料袋层层包裹的一沓零钱毛票,一张一张数着付给对方时的样子,让人心酸。
活着,这个男人已经拼尽力气,但他还有孩子,始终用并不宽厚的肩膀,用宽厚的心胸,庇护着人世间小小的家。
纪录片的另一位男主角老甘,年轻时有个相爱的女友,阴差阳错,最后女友跟别人结婚了。他一气之下离开乡村,希望有天衣锦还乡 ,娶上村长的女儿,结果棒棒一干就是32年。头五年攒了一万,从银行取出来当天就被偷了……可他不埋怨,只要能起床就扛着棒棒干活。回到小屋,他打开老式VCD看《刘三姐》,跟着唱唱戏词,说“刘三姐”真好看。有次翻开钱包只剩百十来块钱了,他淡定地说:“人是饿不死的,人是活的。”
2015年年底自力巷被拆,老甘没了小窝。他在纪录片里说过,想娶个老婆,有个完整的家,还想过个热闹的60岁生日,转转运……但是人生过半,无儿无女无积蓄,他孑然一身,选择了回家务农。
2017年年底,何苦邀请300余名60岁以上的棒棒团年,特意也邀请了老甘。何苦还为每人准备了一个100元红包,写上“向山区棒棒军致敬”。
“他们把青春献给了这个城市,值得我们尊重。”
世界离不开他们,也请世界尊重他们
《中国青年》
棒棒最初打动你的是什么?
我坚信,到今天还扛着一根棒棒,在大街上守活挣钱的这一群老人,无论是谁, 都会有故事。像我这两天在北京,在门口还看到一个老太太,每天踩着辆三轮车卖矿泉水,脸上的皱纹深得像是一道道小河沟。我特意给了她十块钱说买瓶水,其实是向自强不息的老人表达一种敬意。山城棒棒军也是这样的群体,没有谁心甘情愿地愿意当棒棒,他一定是被生活所迫,经历了各种坎坷,才让他扛起一根棒棒,一扛起就是20来年。这种坚韧是有故事的,不需要刻意去找目标人物,只要他让我拍,我就拍。
何苦
《中国青年》
第一部纪录片就获奖,是在你意料之中的吗?
完全没有。实际拍摄时,一个单机位,一个三角架,连胸麦都没有,这13集的纪录片,已经超出了我的能力,更多是靠情感和精神支撑。我写的同名书籍,不是用墨水写的,而是汗水。有个医生说,看这部片子,笑着笑着就哭了……说出了我的心里话。山城棒棒军是中国第一代农民工的典型代表,他们爬坡上坎,负重前行的这种精神,我希望感染更多年轻人走进影院。最近,我自己带着放映机,下乡给山区的留守儿童和老人们送电影,只要车还加得起汽油,“乡村电影长征”就会走下去。
对未来拍摄有什么新计划吗?
当我脱下军装,完全归零,就决定拍摄要跟着自己的感觉走,方向是别人没有做过的。比如城管很反感镜头,但我能跟城管做朋友。我已经跟了城管三个多月。城管和小贩这两个群体,都有各自的不容易。讲个故事。有个70来岁的老太太,儿子儿媳妇都不在了,带小孙子在城边租房,每早4点钟到批发市场背菜,走到天亮来卖菜,一天能挣10多块钱。多不容易!城管的心也是肉长的,但要纠正她卖菜占道的不对,背负骂声,也很无奈。我就是把两边的处境都呈现出来,倡导大家多宽容,多理解彼此。
后来有位城管兄弟在朋友圈发了消息,说老太太年迈体衰,还自食其力,应当尊敬。但作为城管,职责所在。最后城管10块、20块地给她捐了一千多块钱,还给她找了一个不太影响市容的地方摆摊。在制度还不够完善的时候,善良和理解很重要。
何苦
原载于《中国青年》杂志2018年第17期官方微店订阅2019全年杂志,点击阅读原文责任编辑:徐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