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子弟学校（建设共同富裕示范区 为何是浙江？）

2021年6月10日，《中共中央 国务院关于支持浙江高质量发展建设共同富裕示范区的意见》发布，“共同富裕”再度成为人们关注焦点。

实际上，2019年8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已出台《关于支持深圳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先行示范区的意见》，两者有哪些异同点？如何理解共同富裕，怎样实现？为何这次是浙江？6月11日，红星新闻记者就此对话经济学家李实教授。

李实。受访人供图

李实曾在北京师范大学经济与工商管理学院担任教授，博士生导师，是中国收入分配研究院执行院长。2019年8月起，李实受聘于浙江大学，任文科资深教授，他同时是浙江大学共享与发展研究院院长。

采访中，李教授特别强调共同富裕的核心要回归到人，就是要均等化解决人的发展机会和能力提升的问题。

以下是红星新闻记者对话李实教授的内容——

一、为什么是浙江？

红星新闻：李老师好，在今天，我们如何理解共同富裕？

李实：理解共同富裕需要把握两个要点：一、这不是一部分人的富裕，不是少数人的富裕，是全体人的富裕问题，涉及每一个人；二、这是有差别的富裕，但不是均等化富裕，每一个人都可以实现比小康更上层次的富裕。

红星新闻：《中共中央 国务院关于支持浙江高质量发展建设共同富裕示范区的意见》发布，为何是浙江？

李实：选择浙江作为共同富裕的示范区，主要考虑到浙江的一些基础条件和发展优势。

其一，浙江经济发展较快，人均收入排在全国前列，比如浙江人均GDP超10万元，城、乡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连续20年、36年居全国省区第一。

2021年2月19日傍晚，浙江宁波舟山港金塘大浦口集装箱码头灯火辉煌，装卸作业紧张繁忙。

其二，在均衡方面，全国很多地方城、乡居民收入比大概2.5:1，即城镇居民可支配收入是农村居民的2.5倍，但浙江城、乡居民收入比为1.96:1，这在全国属最低的省份之一。

其三，浙江市场化程度较高。这些年，浙江一直在推行共享经济，其数字经济发展也比较快。再加上浙江民营企业比较发达，发展动力足。民营企业可以带来更多就业，市民收入稳定，政府可以有更多资源、更多财政来保障民生，投入到公共服务中去。

其四，浙江的改革创新意识较强。很多改革措施率先在浙江出现，进而向全国推广。可以说，在改革和发展方面，浙江积累了很多好经验、好做法。当地各政府部门和官员也能把握好改革与开放的互动关系，通过改革来解决开放，解决发展中的问题，进而促进改革。

正是以上这些原因，为其今天承担共同富裕示范区奠定了坚实基础。所以说，中央对浙江的选择是经过充分的论证，也是令人信服的。

红星新闻：刚才我们谈到浙江担纲高质量发展建设共同富裕示范区的优势。对浙江来说，还存在哪些不足或挑战？还有哪些问题需要注意？

李实：和其他省份相比，浙江发展处于比较好的状态，但从共同富裕的要求来说，还存在一些不足，这也是为什么中央要提到通过高质量发展来促进共同富裕的原因。

共同富裕首先要实现的是富裕，在富裕的基础上才共享。接下来，要达到发达国家的中等水平，我们的人均GDP需要再翻一番，甚至翻两番，这就需要保持较高的经济增速。

人均GDP超过一万美元以后，我们进一步增长和增长的潜力，都需要来自于创新，来自于产业升级，来自于高质量发展。从这个意义来说，怎么实现产业升级，如何提高创新能力，正是浙江当下面临的重大考验。

2021年5月25日，浙江嘉兴嘉善经济技术开发区的一家企业里，技术人员正在调试教学用机器人。图据视觉中国

其次，尽管浙江城、乡居民收入比相对全国其他地方来说较低，但横向和一些发达国家比，这个比例还是比较大，一些发达国家的城乡差距几乎没有，甚至反过来，其乡村人均收入高于城市，因为发达国家的富人大都住在乡村，穷人集中在城市；纵向比较，改革开放初期，我们的城、乡收入差距一度缩小到1.5:1，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是农村居民的1.5倍。

很多专家也提出，城、乡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差距的理想状态是1至1.5倍。但目前，浙江的倍数接近2，高于1.5倍。这意味着城乡之间的差距，还需要进一步缩小。

最后，这些年浙江对外来劳动力的需求不断增加，他们如何和当地社会深度融合，享受和当地居民同样的公共服务，特别是外来子女的受教育等问题，都需要逐一破题。

共同富裕不能是本地人口的富裕，还要考虑这个地方常住人口的共同富裕。所以，浙江的基本公共服务均等化需要拓展到外来人口中来，这是浙江下一步重点考虑的。这个问题不解决的话，浙江就不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共同富裕示范区。

2021年2月21日，浙江宁波，来自安徽的务工人员陆续登上企业接驳车。当日，长三角首趟复工定制专列G7669次专列抵达浙江宁波，安徽亳州、阜阳等地800余名务工人员抵甬返岗。图据视觉中国

红星新闻：这难度比较大，我们注意到，这次七普相对于十年前的六普，浙江吸引上千万人口，所以也面临城市贫困的悖论。这点，爱德华在他所著的《城市的胜利》一书中也举了美国东圣路易斯的例子来证明：在某一个地区实行帮助穷人的公共政策，可能会导致穷人的大量集中。也因此，贫民窟的问题在国外一些公共服务解决得好的城市，就一直存在。回到共同富裕的问题，以浙江之力能否解决？

李实：这确实是个问题。很多年前，我们也讨论过这个问题。公共服务中，一些解决得好的城市往往就吸引更多人，进而造成公共资源的稀缺。对于浙江来说，就是要看能不能找到一个切入点来解决。比如说，给外来人口稍微设定一定的门槛或条件，通过渐进方式来解决，以达到既能为外来人口提供较好公共服务，又不致于一下子放开导致压力过大、使浙江无法承担。

但这不是浙江一个省所能做到的，需要中央统一部署和行动来逐一解决。

二、共同富裕怎么解决？

红星新闻：要实现共同富裕，就要破解发展不平衡、不充分的问题，具体领域上，需要解决区域差距、城乡差距、收入差距等问题。在您看来，要实现共同富裕，最核心和最迫切是要解决哪些问题？应该怎么干？

李实：缩小城乡、收入差距等问题，有学者提出很多办法，但更多是短期解决问题的思路，即通过收入分配政策和再分配政策加以调节，进一步提高低收入人群收入，扩大中高收入人群规模。

但我认为，应该聚焦于长期的问题解决思路，就是要解决人与人之间发展机会和发展能力的差距问题，这才是最主要的！这涉及到公共服务如何使每个人都获得同等的发展机会，不断缩小人与人之间的发展能力。

人与人之间的收入差别，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个人能力的影响。我认为，应该从儿童抓起，甚至从怀孕期开始。发达国家大都很注重儿童早期的教育和培养问题，包括义务教育阶段优质公共服务的提供，等等。

在国外，关于收入分配和不平等问题的研究，已拓展到他们进入劳动力市场之前发展机会的平等问题。

如果每个人都能接受到良好教育，且教育质量差别不大，人与人之间的能力、机会以及后续的收入，也不会很大。

共同富裕归根结底是人的发展问题，核心是公共服务怎么解决人的发展——给所有人获得均等和全面发展的机会。

过去的机会均等，很多人理解为进入劳动力市场以后的机会均等，但还应该包括一个人出生以后，其在进入劳动力市场之前学习和能力提升的机会均等。

2009年12月23日，浙江宁波，江北区的外来务工子弟学校怡江小学的民工子弟娃们脸上写满灿烂。图据视觉中国

红星新闻：共同富裕不是同步富裕、同等富裕，但每个地方、每个人的成长环境、基础和条件确实不一样，如何既实现共同富裕，又有效避免因突出共富可能带来效率和发展之间的冲突困境？会不会因强调共富给地方发展带来不利？

李实：这是个好问题。过去，很多人受到错误看法的影响，认为公平和效率是一对矛盾。这些错误看法来自于美国经济学家奥肯出版的《平等与效率重大抉择》一书，但这是翻译过来的时候产生了问题。

书中，奥肯的观点是强调“均等”和“效率”之间的矛盾，但“均等”被翻译成“平等”，后来“平等”又演化为“公平”，最后变成“公平”和“效率”之间的矛盾和冲突。

事实上，“公平”是社会价值判断，其对效率不产生影响。而“均等”是平均主义，相当于改革开放前强调的模式，“均等”对“效率”是有影响的，甚至产生矛盾和冲突。

我们的共同富裕不是均等富裕，不是平均主义，是有差别的富裕。“有差别的富裕”和“效率”之间不仅可能没矛盾，还可能产生相互促进的作用。毕竟，每个人都富裕，而且每个人的富裕都建立在个人能力和努力基础之上，这种情况下，富裕是有差别的，这样其对效率就不会产生负面影响。

我们现在的分配格局和分配状态确实还存在些不公平，户籍制度造成城乡二元结构所导致的差别是不公平的。因此，解决分配中一些不公平因素所带来的收入差距问题，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提高效率的，而不是相反。

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不认为，以后走向共同富裕中会对效率产生负面影响。

我们现在也研究发展机制和共享机制如何兼容的问题，研究彼此相互促进的问题，就是要在发展中发展，在发展中共享。

浙江省首座“茶光互补”电站，融现代科技与传统农业为一体，在光伏板间隙种植茶树，提高土地利用率，形成茶树与发电设备共存的现代化景观。图据视觉中国

三、和深圳的异同点？

红星新闻：在您看来，2021年6月10日《中共中央 国务院关于支持浙江高质量发展建设共同富裕示范区的意见》，与2019年8月18日的《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支持深圳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先行示范区的意见》有哪些异同点？我们应该如何理解？

李实：当年邓小平讲共同富裕是社会主义的本质要求，也意味着社会主义就是要实现共同富裕，但这不是社会主义的全部内容，社会主义包涵的内容更多一些，比如更高质量的民主、法治、文明和可持续发展等内涵。

我认为，共同富裕更多聚焦于民生问题。深圳作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先行示范区，要做的事情更多，内涵更丰富。浙江则更注重于民生问题的解决。

红星新闻：就深圳，2019年8月的《意见》指出“到2035年，（深圳）将建成具有全球影响力的创新创业创意之都，成为我国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城市范例”；就浙江，刚刚发布的《意见》提出“到2035年，浙江省高质量发展取得更大成就，基本实现共同富裕”。前述两个国家级《意见》，一个在广东，一个在浙江，如何看待国家战略的这些布局以及背后的考量？

李实：中国改革开放的一个很大特点是，涉及到全国性的重大改革出台前，往往都采取试点的方式。示范区，说到底就是个试点，但不仅仅是做一些相关的试点，还要做成在全国范围内可复制、可推广的经验和做法。

这也反映了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坚持这样一条不断探索的发展途径。相信，类似示范区以后还会在其他地方不断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