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塔哥尼亚(南美大陆的巴塔哥尼亚)
这片孤独、荒芜与怪诞的土地,处处充满亦真亦幻、亦幻亦真的魔幻色彩。
图&文 | 熊昱彤
日出前5个小时,我和队友离开营地,黎明前到达山脚下,冲顶开始。
大山黑得像墨一般,只有头灯发出的一小团光,照亮眼前的陡峭山路。奇形怪状的大石头随意横在那里,一条小溪咕咕地顺着石缝流淌着,岩石表面结了一层薄冰,每一步都在石头间隙中寻找着下脚的地方。上到雪线了。黑暗中虽然看不清,但知道左侧就是绝壁悬崖。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心肺功能调动到极限了,腿酸得抬不起来了!领头的托马斯在喊着:“还有300米”、“还剩最后100米”!
我们抢在日出前登上了峰顶,站在了能力范围内离Fitz Roy最近的地方。三盏头灯,在黑暗的大山里闪亮,眼前是昼夜之间稍纵即逝的梦幻天际。
太阳尚在地平线之下,天文曙暮光将尖峰染红,瑰丽的银河沐浴在微曦中。晨昏蒙影,日夜交替,星河未老!
巴塔哥尼亚,人称世上最后的狂野之地。90万平方公里广袤而人烟稀少的巴塔哥尼亚高原上,安第斯山脉南北纵行,以西是智利,以东是阿根廷。
早在一万多年前,特维尔切印第安人(Tehuelche)迁徙到这片南美大陆最南端的土地,以猎取羊驼(Guanaco)和其他动物为衣食之谋。传说1520年,麦哲伦的环球航海舰队来到这里,见到穿着笨重的兽皮鞋、在海滩上留下巨大脚印的土著,便把这片土地命名为巴塔哥尼亚,因为葡萄牙语Patagon有“大脚”的意思。巴塔哥尼亚,像一只南美的巨足,成为了这片辽阔土地与西方文明的第一个接触点。
世界上最长的山脉——安第斯山脉在这里造出奇异古怪的地形,塔峰群耸,突兀直立。菲茨罗伊山 (Monte Fitz Roy) 和托雷峰(Cerro Torre)是巴塔哥尼亚阿根廷境内最著名的两座山峰。
中间是菲茨罗伊山,左侧为托雷峰
菲茨罗伊峰及其卫峰,是一组紧凑的岩石塔型山体,几乎每一次看到它,峰顶上都飘荡着一团烟雾。特维尔切人叫它Cerro Chaltén (吞云吐雾的山)。Cerro在西班牙语里是山峰。
虽然海拔高度只有3405米,但险峻的结构加上诡异多变的恶劣气候,使菲茨罗伊峰成为世界上最难攀登的山峰之一。成功登顶珠峰的有7600多人次,但登上菲茨罗伊峰顶的人屈指可数。就在我们到达阿根廷的几周前,这里诞生了2019年最强Free Solo, 美国年轻的攀岩者吉姆·雷诺兹(Jim Reynolds)徒手攀岩1500米,成功登顶菲茨罗伊峰。
菲茨罗伊山脚下,有个因山而名的小镇——El Chaltén。查尔腾小镇是阿根廷著名的徒步爱好者天堂。小镇被终年覆雪的山峰环抱,乌塔斯河从镇边静静流过。
从小镇出发,不出十分钟你就可以走上堪称世界顶级水平的步道,与大自然进行最亲密接触。不同体能和不同兴趣的徒步爱好者,都能在这里找到最适合自己的徒步之旅。
四、五月间正是巴塔哥尼亚最绚烂的秋季。黄橙红绿灰白黑,山麓和溪流的两岸是一片色彩迷离,纯净的空气让秋天的极致美色更加明艳。
一夜寒霜,清晨时的枯干枝杈上“千树万树梨花开”。
往菲茨罗伊峰步道相反的方向,步行11公里,一座更加惊人的尖塔才是世界攀岩者的圣殿,这里就是托雷峰(Cerro Torre)。线条简洁有力的托雷峰,从任何角度看,都像一把插入云端的匕首。至今世界上只有不到十人成功登顶。
最初被托雷峰的桀骜雄姿震撼到,是在1991年电影《石头的呐喊》(Scream of Stone)中。故事讲述了登山王者与攀岩新秀在托雷峰上展开的荣誉之战,而结局出乎所有人意料。为了争夺托雷峰的首登荣誉,两人陷入了一场疯狂的对决。最终一镐定乾坤,两个登山高手的竞赛有了分晓,但谁都不是真正的赢家!影片提出了登山界的灵魂拷问:“人类为什么要登山?”
本该纯粹的登山,或为征服自然的异想天开,或为挑战自我的逢高必攀,但倘若被虚荣和名利裹挟,也就失去了最真的乐趣。我想,摄影也是如此吧!
“人类为什么要登山?伟大探险家乔治·马洛里 (GeorgeHerbert Leigh Mallory)的回答:“因为山就在那儿”。
亿万年间,坚不可摧的花岗岩,被冰川这个锲而不舍的雕塑家修饰雕琢着,这个雕塑家还时不时地把一些下脚料顺手抛洒在脚下的泻湖中,让幽蓝色的冰块随着时间漂浮。
巴塔哥尼亚是世界上风速最快的区域,风速可超过每小时100公里。“把人吹得就剩把骨头”,英国作家布鲁斯·查特文(Bruce Chatwin)在《巴塔哥尼亚高原上》(In Patagonia)如此描述这里呼啸盘旋的狂风。
一连三个清晨,我和队友日出前来到这条河边,我们立在深沟的边缘,人和相机都在奋勇抗拒着巴塔哥尼亚大名鼎鼎的狂风,捕捉最美光线下的云霞险峰。
查尔腾镇入口的标志与背后的“本尊”遥相呼应。
1985年才建立、仅有2500名居民的查尔腾小镇只为户外和旅游而生,街上一排排颜色鲜艳的板条房,除了旅店民宿、餐馆和寥寥一两家户外店,就看不到其他东西了。
两个穿着短袖的来自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旅行者慵懒地躺在汉堡店门外的椅子上,其中一个人为华为的供应商工作。中午阳光温暖,我仍觉得薄外套并不多余。汉堡店墙上密密麻麻地挂着经典摇滚组合照片,店里播放着Oasis乐队的Champagne Supernova。摇滚迷老板对做生意缺跟筋似的,每次客人点的菜,他都要忘记一份。
阿根廷人对做买卖的确很佛性。小镇上的商店营业时间很随意,想开就开,不想干了就关门谢客。下山回到小镇,本想买些水果,发现镇上最大的那家超市中午午休时间是两点到四点,差一刻两点已经锁门了。周日小镇几乎所有饭馆都关门,到处找不到饭吃。
感谢上天眷顾,我们在阿根廷的两周,几乎全部是艳阳高照,秋色明媚的好天气,之前所惧怕的巴塔哥尼亚气候恶劣多变的常态,雨雪绵延,连山都看不到的沮丧情形根本没有发生!阿根廷,没有让我哭泣!
摄影:托马斯,2019年国家地理摄影大赛全球总冠军
在一个风吹得人走不动路、砂石打得人睁不开眼的清晨,我们告别查尔腾小镇,离开阿根廷,乘大巴前往智利的纳塔莱斯港(Puerto Natales)。
一路上风光无限。天边绵延着淡蓝色冰山,平坦的旷野一望无际,长着稀疏的灌木。清晨黄昏,光线分分秒秒变幻着,山水随光影而转。永恒的变化,造就了转瞬即逝的美好,却也带来了新的美好。
时不时出现的羊驼让人眼前一亮,它们大摇大摆,穿过公路。
智利的百内国家公园(Parque Nacional Torres del Paine)是巴塔哥尼亚高原上又一处令人惊叹的天作之美。
被菲茨罗伊和托雷峰雄浑的力量美震撼之后,百内的巍峨山水让人体味到些许柔美俊俏。
蓝色晶亮的冰川包裹着黢黑的角峰(Cuernos),一碧万顷的湖水在风中像大海一样波涛汹涌。大风吹起阵阵白色的水雾,翻腾缭绕着,让人无法移开视线,顿时明白了这里为什么是“世界上最具视觉吸引力的地方”。
裴欧湖(Lago Pehoé),纯净的翠蓝色湖水、青绿色一尘不染的草地、湖边红得耀眼的树,浑然一幅天然画卷,纯净到你只想坐在湖边发呆,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
“百内”来自当地原住民的语言,意思是“蓝”,蓝的天,蓝的湖,蓝的山峰,蓝的冰川。日出前的蓝调时刻,百内的一切蓝得更是恰如其分。
天上云雾开了条口子,紫红色的夕阳为百内群峰裹上了一条瑰丽的围巾。
像骨头一样白的枯枝,张牙舞爪地伸向远山。这是否就是带给马尔克斯魔幻现实主义作品的灵感来源?这片孤独、荒芜与怪诞的土地,处处充满着亦真亦幻、亦幻亦真的魔幻色彩。
纳塔莱斯港市(Puerto Natales)说是城市,其实是智利南边的一个小镇,是通往百内国家公园的门户。城里只有一条主街,一个大商场和一个大超市带来唯一的现代感。在主街上走过四五个街口,马上又变成人烟稀少、清冷萧条的样子了。
跟着当地人推开小店的木门,里面的景象让我差点叫出来:“啊,我闻到了童年的气味”。也许,正是这些返朴还淳的人和他们的生活,才使周围的山山水水得以保留最原始天然的味道。
智利的蓬塔阿雷纳斯(Punta Arenas)是世界最南端的城市之一,相当于阿根廷的乌斯怀亚。建有国际机场的蓬塔阿雷纳斯是南极科考船队最后的补给站。在“fin de la tierra”——地球最终的尽头,蓬塔阿雷纳斯让我见到了久违的繁华和现代感。
清晨,城市东北方向,麦哲伦海峡上空朝霞火红。转到市中心广场,中央一座纪念碑,斐迪南·麦哲伦雕像高立在上,基座四周雕有手拿武器的印第安勇士和鱼尾人面的女人。回到酒店,让前台大叔看这张照片,大叔费劲地用英语给我解释:“啊,这是Selknam , Onas,两米高的巨人。”
巴塔哥尼亚高原上,曾经居住着特维尔切人的一个分支—塞尔克南人(Selknam),又称奥纳人(Onas)。他们身材高大,能够适应恶劣和极端的环境,信仰至上神明在保护着他们和他们的土地。塞尔克南人是南美洲最后一批被西方人接触到的土著群体。1899年,塞尔克南人曾被带到欧洲,在动物园展出。
布鲁斯·查特文在他那本巴塔哥尼亚经典书籍中直面这段无法回避的历史:“19世纪90年代,巴塔哥尼亚地区出现了一种粗劣的进化论……那种理论似乎宣扬猎杀印第安人,口号是‘适者生存’。一只温切斯特左轮枪,再加上一条子弹带,一些欧洲人开始幻想自己的身体比土著居民更优越”。
1974年,最后一名纯种塞尔克南人去世,标志着这个种族的彻底灭绝。
1968年,两个美国年轻人Yvon Chouinard(Patagonia户外品牌创始人)和Doug Tompkins(北面The North Face创始人),用了6个月从美国加州南下驱车一万多英里到达巴塔哥尼亚,成为史上第三批成功登顶菲茨罗伊峰的人。电影《180度南》(180o South)用现实记录镜头和历史记录镜头交替讲述了他们在创业成功后,回到萦绕着青春梦想的巴塔哥尼亚,在智利建立了一块面积比黄石国家公园还大的私人自然保护区,帮助当地保护生态系统,协助原住民维持自然生态和传统生活方式。
麦哲伦踏足这片土地500年后,我所看到的巴塔哥尼亚,也只有荒野上肆虐的狂风和广阔无人的孤独,与地理大发现时代探险家所见尚存相似吧?
Yvon Chouinard说:“最好的旅行是当旅行结束时你能回答你从来未曾想到过的问题。”(The best journeys answer questions that at the beginning you did not even think to ask.)
(图文中所有照片除注明外均由作者于2019年4月-5月摄于阿根廷和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