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一个国家有颜色,那么2008年的中国一定是五彩斑斓的。
这不仅是指随处飘扬的奥运五环,那一年无论你走进公园、溜冰场还是网吧,眼前经常会出现这样的画面。
这些人有个共同的名字。
杀马特。
杀马特本是段被人遗忘的历史。最近,由四川美院教授李一凡拍摄的纪录片《杀马特我爱你》突然掀起一波回忆杀。
这部在豆瓣收获了8.7的高分的纪录片,导演李一凡采访了67位曾经的杀马特,通过对话,细腻地揭示出这个群体不为人知的B面。
微博上,有个与之相关很火的话题,叫“杀马特为什么消失了?”
有人说,杀马特的消失,是底层劳动者的审美权力被剥夺。
也有人说,杀马特从来都只是很小的小众,从来没有被真正过……
然而在查阅了大量文献资料后,我发现事情其实并不止这么简单。
可以说,杀马特从诞生、发展到消亡这十几年,藏着写字楼世界之外广阔天地的时代秘密。
01
杀马特是怎么兴起的?
“杀马特”作为一种现象出现,最早发生在上个世纪70年代的欧美摇滚乐队中,被归类为“华丽摇滚”。
80年代传入日本后,被岛国发扬光大,成为“视觉摇滚”的单独流派。
1999年,花儿乐队发表首张专辑《幸福的旁边》,大张伟成为中国早期“杀马特”的先驱者。
进入千禧年后,“杀马特”在中国娱乐圈遍地开花,不仅有搞音乐的李宇春、周杰伦,
演员周迅、范冰冰、杨幂也分别在不同场合尝试过这种造型。
明星、偶像的示范作用特别强。
城市里追星族开始一边给超女里中“春春”发短信投票,一边也剪起类似的发型。
然而,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多久。
大约2006到2007年左右,城市里小孩就不玩了。
也许是觉察到这玩意太雷人了,不仅不玩,回头想一下还感觉很土、想骂。
告别“杀马特”后的大张伟,就在微博上狠骂过这个群体,与过去彻底划清界限。这在当时引起轩然大波。
大张伟微博里提到一个词“农转非”,意思是从农村转入非主流,这句话很损,但确实准确地指出了从2007年后接盘“杀马特”的人群是谁。
就是从农村进入城市的打工二代们。
当时连智能手机都没有,信息壁垒严重,城市玩剩下传到农村去,还觉得是潮流、时尚。
后来被称为“杀马特教父”的罗福兴,就是这个群体中的一员。
2009年夏天,已经辍学两年的罗福兴来到深圳,先后在模具厂和变压器厂上了半年班,然后被父亲安排到一个发廊做学徒。
一天下午,照着网上那些夸张的造型,在另一名资深学徒捯饬下,罗福兴顶上了那款后来让杀马特声名远扬的“类似某种病毒结构的发型”。
罗福兴
他把照片传到QQ空间后,遭到疯传,短短一天就有1000多慕名而来的陌生人,申请加他好友。
这些人在照片下面评论,“潮、时尚”。
罗福兴在网上尝试搜索“时尚”这个词,蹦出了英文单词“Smart”,他点开旁边的喇叭按钮,发音“斯马特”,“斯”不霸气,改成了“杀”。
“杀马特”这个专有名词正式诞生。
参考当时其它两大非主流“葬爱家族、残雪家族”,罗福兴很快组建起以QQ群为阵地的杀马特家族。
根据罗福兴的严格定义,杀马特区别其他两大家族的地方,是头发有没有从发根就开始支棱起来。
支棱起来的是杀马特,没有就是别的。
当然了,圈外人根本分不清楚,后来统称他们是杀马特。
左一导演李一凡,中间是罗福兴
2016年,导演李一凡通过朋友认识了罗福兴,见面后他惊讶地发现:
原来“教父”是个宅男。
现实中罗福兴几乎没什么朋友,也不喜欢社交,但在网络上,他是个领袖式的人物。
他的偶像是日本的石原贵雅,他把偶像的文身仿造了60%到自己身上。左右手臂上分别纹了“俺罗福兴”,“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在罗福兴的组织下,杀马特家族对内以QQ群为阵地,成员可享受空间互踩,互相点赞评论,以及参与线下聚会的权利。
对外,他们把贴吧、微博当作引流的主战场。顶着巨大删帖压力,在当时第一大吧《魔兽世界吧》里日均发帖3000个。
帖子中,是他们拍摄的自己照片,上面统一写着“杀马特”的大字体和家族QQ群号码,一段时间内几乎刷屏式扩散传播,打开很多网页都能看到各色的杀马特。
杀马特家族以罗福兴自己都没想到的速度扩散,很快他手里就管理着20多个2000人的QQ群,这让初中没毕业的他一度惊慌失措。
后来他对记者说:
人数过1万时就感到迷茫了,已经无法定义这个自己一手创立、日益壮大的群体。
“杀马特”是当时非主流圈子飞速发展的一个缩影。有媒体在2010年拍摄过福建一家工厂,一条流水线上平均就有七八个“杀马特”。
没人统计过当时中国到底有多少“杀马特”,只知道他们能与有800万粉丝的“李毅吧”相互爆吧。
他们喜欢打理完发型,成群结队地来到公园、网吧、溜冰场等场所,肆无忌惮地享受着旁人的侧目,眼神越鄙夷,他们越爽。
乖张的气质,异端的发型,隔三差五就传出小孩子被吓哭的新闻,在当时造成了很坏的影响,也决定了他们后来的命运。
02
杀马特的消亡
带着暴戾的反噬很快来了,杀马特的鼎盛时期和突然衰落,间隔不过一两年。
2012年,郭德纲写了段相声叫《我要反三俗》,大力讽刺、反抗姜昆趁国家“反三俗”把德云社归为三俗。
但鲜有人注意的是,当时被一起划为三俗的,还有杀马特家族。
首先是工厂不让进了,“小升规”出台后,企业根据相关条令,奇怪的发型和配饰均不允许出现。
头发和工作,只能二选一。
另一个是随着杀马特被正式归类为三俗,微博上涌现出一大批专门嘲讽杀马特的大V。
目前分别有1300多万粉丝、530多万粉丝的“留几手”和“杀马特强子”,就是靠骂杀马特崛起的。
他们用自黑的形式,假装自己是杀马特,发些掺杂地域黑的博眼球内容,吸引了一大批追随者。
类似,
我是杀马特,我在驻马店吃烧烤,你们穷X吃得起吗?
关于尬舞这块,我们杀马特只服过印度阿三,其它跳舞的都是傻逼。
部分不明就里的人以为真是杀马特,招来了外界更大的恶意。
舆论的批判很快延伸到现实,一位杀马特坐在昆明街头吃饭,被隔壁桌按在地上烧了头发,有媒体报道用“喜大普奔”来形容。
“同城代打”业务也随之出现,街头落单的杀马特很容易挨揍。
一直到2016年,导演李一凡在深圳试图约一个杀马特见面时,对方怎样都不肯出现,咬定他们是同城代打的人。
那个杀马特还特地给李一凡发去葬爱家族十大杰出青年的图片,说 :
“去打他们吧,他们比我嚣张太多了。”
弄得李一凡哭笑不得。
面对“封杀”大潮,罗福兴想的解决办法跟今天饭圈很像,他组织家族成员到论坛和新闻评论下面大量刷帖,以为可以控评。
然而,他错误地估计了形势,直接被“人民内部斗争”的汪洋大海给湮没了。
2013年,罗福兴宣布他无能为力,用类似“引咎辞职”的方式宣告退出杀马特家族。
就此,杀马特带着那五彩斑斓的头发,正式消失在主流视野中。
这之后,罗福兴几次被邀请上综艺节目,他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
“要改过自新,重新做人”。
03
为什么选择成为杀马特?
从杀马特诞生、发展到消失,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仅限于他们怪异的造型,很少有人被表象隐藏的真相。
但诚如毛主席所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罗福兴一个小人物不经意间的举动,就引发了多米诺骨牌式的连锁反应,充分说明杀马特火起来背后有其必然原因。
根据李一凡在珠江三角洲的调查,杀马特们几乎有一个共同的身份——
90后农民工二代。
他们多是留守儿童,学历不高,小小年纪就辍学出来打工。
第一次打工的时间
这么小的年纪进入社会,被上的第一课自然就是“人善被人欺”,被骗、被抢、被霸凌过的人比比皆是。
冷云(网名)第一次到广州时,租好房子却找不到回家的路。
好不容易碰到个“好心”指路的女生。
可聊没两句,她便向冷云诉苦,并借了2000块钱。
走之前留下手机号,表示一定会还。
然而五个月过去了,冷云主动打电话过去,才知道是个假号。
罗福兴说,一个浮夸另类的发型,能够让看他们看起来像个“坏孩子”,不容易被欺负。
“感觉头发给了你一个勇气,从形象当中,感觉就有一种震慑的东西,而且在大家印象中这就是个坏孩子。”
这让我想起电影《新宿事件》里吴彦祖饰演的阿杰,在被日本黑帮砍掉一只手后,原本性格善良温厚的他,把自己打扮成这个样子。
与杀马特别无二致。
除了让自己看起来像“坏孩子”外,流水线上工作的压抑、孤独,也激发着他们想变得与众不同的心。
在新世纪的头十年里,中国制造业还很单一,产业远不如现在多元化。
工人们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重复性的流水线机械工作,封闭式管理,每个月只有一到两天的休息……
很多人累的,经常站在那里就睡着了。
一个女孩一天需要贴几万个标签,一个标签几厘钱,就这么一直贴。
还有一个网名叫“伟哈哈”的杀马特小孩,十二三岁就进厂做“百洁布”。
有过进厨房经验的都知道,百洁布有一面特别硬,因此“伟哈哈”的手指甲全都被磨光了。
杀马特,成为了生活里唯一的寄托。
他们需要一点快乐,需要一些发泄,来证明自己和流水线上的机器不一样。
曾经的杀马特成员小帅说,他成为一个杀马特,不过是希望有人能跟自己说说话。
哪怕是骂他丑、恶心,他都开心,起码有人愿意跟他吵架。
这就如同《摩登时代》中,卓别林拼命想逃离成为一颗“螺丝钉”的命运。
当流水线上越来越多年轻人把头发竖起,自然就形成了一个圈子,身处其中,假如你不是“杀马特”,甚至连女朋友都找不到。
相反,“只要是玩杀马特,都是我们的家人。”
也正因为此,当企业出台剪头发才能进厂的规定后,有人宁愿连着饿几星期,也不想妥协剪掉头发进厂。
“第一次把自己长发剪掉,心里特别苦,感觉把自己的尊严丢了;特别痛苦,感觉(杀马特)已经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
到底是谁消灭了杀马特?
尾声
2014年宁浩的喜剧《心花路放》中,周冬雨一改文艺小清新风格,扮演了云南小镇发廊的“杀马特”形象。
这不是杀马特第一次出现在宁浩电影里。
《疯狂的赛车》中的黄渤。
《我不是药神》(宁浩监制)中的章宇。
曾有人问宁浩为什么对杀马特这么情有独钟,他说:
“这是农业文化作为弱势文化对城市文化的向往。他们穿成那样上街,对现实是不满足的。”
因此,可以说,杀马特是中国农业文化向城市工业文化过渡的中间产物。
他们是时代的产物。
随着城市化推进,尤其是产业的变化,广大农村打工者从单一的流水线,走向更多元、复杂的产业,《摩登时代》的机械麻木感不断降低,底层工人更加像人,他们也就渐渐失去了杀马特的欲望。
以纪录片涉及的深圳为例,2017年依赖劳动密集型产业的来料加工贸易仅占出口额0.4%,与1993年相比,下降了多达47.7个百分点。
中国城镇化率从2000年的36%,到2019年达到60.6%,几乎完成了翻倍式增长。
越来越多的底层工人,享受时代的红利。他们甚至站到了“鄙视链”的顶端。
2018年,多家媒体报道了一位外卖小哥对白领的"嘲讽":
同样是在上海挣1万块钱左右,外卖小哥省吃俭用每月能存6000块,而白领们却多数花钱大手大脚,存不下钱不说,还欠着花呗。
除了外卖小哥,广大网络媒体人、电竞从业者、时尚买手等等职业,他们不需要五颜六色的头发,也能获得更多、更高的社会地位。
以电竞产业为例,我们从2000年几乎为0的状态,发展到2019年实现超1000亿的市场规模,提供相关就业数百万计。
导演李一凡说,杀马特相对于一般工人来说有一点点文艺,有一点点敏感。
“一般工人不会考虑自己的处境、家庭和社会的规则,杀马特却往往对自己处境比较敏感。”
其实,这群人并未消失。除去外在标签,他们只是一群对生活充满追求的人。并且没有被生活磨去棱角。
这群不断向上突围的人群,才是中国从农业大国变成工业大国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