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坳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
这段人物语言描写,想必很多人会觉得非常熟悉,是的,这段话摘选自鲁迅的短篇小说——《祝福》。
而这个人物形象的主人,就是一个至今还被人提起,并逐渐成为“怨妇”、“叨唠狂”、“负能量传播者”的代名词——祥林嫂。
甚至把“祥林嫂”这三个字当作关键词搜索一下,也会蹦出来很多,各种场合下运用她来讽刺,挖苦他人的言论。
那么我们不禁就要问一句了,祥林嫂究竟哪里做错了,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有这么多人在挖苦她?
杨角风谈晚清民国人物第116期:祥林嫂: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竟然成了人人都烦的怨妇、叨唠狂!
一、
当我坐在电脑前,再一次重温鲁迅的短篇小说《祝福》时,以前想不明白题目的含义,现在懂了!
在这么一个本该是充满着祥和和祝福的日子里,祥林嫂却不声不息地走了。不仅生前没有被人们祝福过,即使走后,同样忍受着鲁四爷、鲁四婶,甚至短工的挖苦:
“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
更让人难过的是,即使不是小说中的我们,仍然跟那些冷眼对待祥林嫂的人一样,还在继续伤害着她……
那么,祥林嫂的悲剧,真的是因为她自身的问题所造成的吗?
祥林嫂是一个很不幸的女人,全文中都没有提到她的父母是谁,也没有提到过她回过什么娘家。她一出场的身份就是卫家山一户人家的媳妇,按照书中的说法,她比丈夫还要年长十岁,大概率是一名童养媳。
在当时那个社会环境下,女人是没什么地位的,尤其还是个没父没母的祥林嫂。就算是她的雇主鲁四婶,其地位也并不高,在鲁镇这个地方,又是涉及到迎神接福的年终大典,女人没有资格上香祭拜祖先。
在这个家庭中,鲁四叔是绝对的权威,不仅对祥林嫂颇有微词,怪她是伤风败俗之人,让她远离祭祀器物。对于四婶来讲,他的话也不容置疑,后来祥林嫂的被赶走,大概率是四叔发的话。
按理说,祥林嫂是没有什么反抗的勇气的,本就应该逆来顺受,听从命运的安排。
二、
但其实祥林嫂真的不像很多人想的那样,逆来顺受,天天诉苦,实际上她也曾为了命运而抗争过。
她当童养妻的时候,估计岁数也不大,无父无母,无依无靠,她有没有抗争过,这个作者没有提到,大概率没有吧。
但是等到第一任丈夫病逝后,她就变了,开始为命运而抗争,甚至违背婆婆要再次将她卖掉的意愿,偷偷跑到了鲁镇打工。为了能在鲁镇站稳脚跟,为了能让雇主对自己满意,她可是拼命在工作,工作效率比男人都要高:
“人们都说鲁四老爷家里雇着了女工,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竟没有添短工。”
若是在现在,祥林嫂绝对是职场女强人,若是鲁四爷家开的是一家酒店,照祥林嫂这样干下去,不出三年,大堂经理非她莫属。
但在当时那个只能听从男人,或者婆婆话的年代,祥林嫂再怎么努力也逃不过命运的摧残,即使她比任何一名女工都要强:
“后来雇用的女工,大抵非懒即馋,或者馋而且懒,左右不如意,所以也还提起祥林嫂。”
但在别人眼中,她不过是一件物品,一件婆婆可以随便支配的财富,就连鲁四叔得知情况后,也讲她没权力把握自己的命运:
“这不好,恐怕她是逃出来的。”
三、
祥林嫂试图通过自己的辛勤劳动,来换取未来的幸福生活,可惜,她没有成功,那么她有没有就此认命呢?
祥林嫂本可以躲过这场浩劫,但凡鲁四叔出来替她说几句话,甚至不给她婆婆结算工钱,都能帮她一帮。可惜鲁四叔没有这样做,他甚至在祥林嫂婆婆来了后,连细问都没细问,竟然就将工钱结了,而且还不是结给祥林嫂本人:
“‘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有什么话可说呢。’四叔说。于是算清了工钱,一共一千七百五十文,她全存在主人家,一文也还没有用,便都交给她的婆婆。”
即使这样,祥林嫂仍然没有认命,但一个女人,怎么可能抗得过几个大男人的束缚,她就这样被捆绑着再嫁到了大山里:
“祥林嫂可是异乎寻常,他们说她一路只是嚎,骂,抬到贺家坳,喉咙已经全哑了。”
甚至于,在拜堂的时候,祥林嫂还趁人不注意,一头撞到了香案角上,头上撞了个大窟窿,血流不止……
这就是祥林嫂几次为了命运而抗争,甚至不惜撞个头破血流,也想试图改变未来。可惜,在鲁四叔,在卫婆婆,在小叔子,在第二任丈夫的胁迫下,她屈服了。
后来柳妈还以此取笑她,你怎么就从了呢?
祥林嫂回答:
“阿阿,你不知道他力气多么大呀。”
能说祥林嫂没有抗争过吗,能说祥林嫂是自作自受吗?
四、
被打了几个月后,祥林嫂服了,好在她的第二任丈夫没妈,对她也还不错,又生了一个儿子,日子也就好了起来。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第二任丈夫又感染了风寒去世了,好在还有个儿子,祥林嫂辛勤劳动,仍然能养家糊口。
即使这么一个孩子,最终还是没了,就因为一会儿的功夫,孩子竟然被狼叼走了,换谁谁也接受不了啊。屋漏偏逢连夜雨,祥林嫂甚至都保不住自己丈夫留给自己的房子:
“现在她只剩了一个光身了。大伯来收屋,又赶她。她真是走投无路了,只好来求老主人。”
至此为止,祥林嫂就变了,也就成了很多人口中的怨妇,成了很多人口中的“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成了很多人口中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负能量传播者。
可是,祥林嫂做错了什么?
她当童养媳,以及第一任丈夫因病去世,怪她咯?
她不想被卖掉,偷偷跑来鲁镇,靠辛勤的双手赚钱,怪她咯?
她在鲁四爷家辛勤劳动,干干净净赚钱,结果最终的工钱还是结给了她婆婆,怪她?
她被恶婆婆雇的人绑走,为了给小叔子换彩礼,硬是把她卖给了贺家坳。祥林嫂是一路拼死反抗,嗓子都喊哑了,最终拜堂时不惜自尽抗争。最终还是被力气远大于自己新婚丈夫强力占有,这也怪她咯?
最后第二任丈夫因病去世,儿子又被狼叼走,也怪她咯?
五、
儿子阿毛的死,确实“怪”她,而且她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这才是她“魔怔”的原因所在:
“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雪天是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果然,他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可怜他手里还紧紧的捏 着那只小篮呢……”
遇到这种事,换别人一样会疯癫,更何况这还是一直被命运打击的祥林嫂。
她之所以一遍又一遍讲述这场苦难,说到底,是因为她愧疚,她对儿子阿毛的死有深深的负罪感。春天没有错,狼没有错,阿毛也没有错,真正错的只能是自己,是因为自己的过失毁掉了自己的生活。
而她所期待的,不过是能有一个人站出来,明着告诉她,你没有错,错的是春天,错的是狼,错的是这个吃人的世界。
其实祥林嫂是在求生,是在希望能有个人站出来扶她一把,此时她还不想向命运低头,可惜,人们是怎么做的呢?
一开始人们顶多是同情她,但没有一个人告诉她,这不是她的错,不仅如此,时间久了后,还偏偏喜欢揭她伤疤,比如故意在有孩子的时候激她:
“祥林嫂,你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不是也就有这么大了么?”
此时的祥林嫂已经死心了,也并没有真的像怨妇一样唠叨个没完,她已经不说了,也看出来这些人不过是看自己的笑话而已!
六、
而真正把祥林嫂推向深渊的,不是别人,而是跟她有相同命运的一块干活的女工——柳妈!
柳妈不纠缠于祥林嫂痛失阿毛,而是质疑她,你当初怎么就从了呢?
在得到祥林嫂明确答复自己在抗争,但对方的力气实在太大了,自己根本挡不住后,还嘲笑她:
“我不信。我不信你这么大的力气,真会拗他不过。你后来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说他力气大。”
甚至,柳妈觉得祥林嫂罪恶深重,应该去死,而因为不肯死,故而留下了罪名,这才导致死后会下地狱:
“再一强,或者索性撞一个死,就好了……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
这句话要了祥林嫂的命,弄得她是死也不是,不死也不是,混混沌沌地活着,柳妈见此,还故意哄她,说只能捐门槛赎罪了。
祥林嫂听了后,二话没说,掏光了家底,花了12000文买了个门槛,捐了。要知道,当时的她,一个月的工钱才500文,这条门槛可是她不吃不喝两年时间才能买得起。
可是捐了门槛后,祥林嫂就没罪了吗?
并没有,原来这个罪并不在于祥林嫂怎么做,而在于其他人怎么看,尤其是鲁四叔,他仍然觉得祥林嫂晦气,会脏了祭祖的器具。
这才导致了祥林嫂彻底疯了,原来自己的罪孽永远是洗不清了,死后铁定要下地狱了。
七、
那么,作为作者的鲁迅,明知道祥林嫂在纠结什么,为什么在她向自己询问世间有无魂灵时,还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呢?
文中的“我”,也就是鲁迅,是作为一个文化人出场的,不然的话,祥林嫂也不会专门在临终前的一天去询问他魂灵的事。
而《祝福》这部小说是收藏在鲁迅小说集《彷徨》中,之所以起名叫彷徨,是因为那时候的读书人,正处于新旧文化的冲击当中,他们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鲁四爷其实也是文化人,但他代表的是旧文化人,文中借“我”胖了而大骂新党,其实就是在抨击作为新文化身份出现的“我”。
当祥林嫂叫住作为文化人的“我”,偷偷询问:
“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作为文化人,“我”当然可以告诉她,这是迷信,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魂灵之说。但是,“我”并不敢这样说,为什么?
因为祥林嫂是一个备受压迫的人,她这一生这么辛苦地修行,唯一的寄托就是修来世了。若是你用知识告诉她,根本就没有来世,那么你是在救她呢,还是在把她推向死亡?
不管怎么说,“我”是跟鲁四爷同属一个阶级的,虽然“我”也看不惯鲁四爷的所作所为。可是面对跟鲁四爷对立的祥林嫂时,却不敢告诉她真相,即使告诉了她真相,只会让她更加窘迫。就算祥林嫂奋起反抗也无济于事,况且反抗的对象就是“我”。
这才是“我”落荒而逃的原因所在!
祥林嫂注定是一个悲剧的人,但并非是她不努力,也不是她不抗争,而是这个世道根本就没给她机会,即使是她曾经卖尽力气的主家,最后也因为她的晦气,她的不中用,而将她扫地出门。
所以,如今的我们,在使用“祥林嫂”三个字形容别人是怨妇,是唠叨狂,是负能量传播者时,不要忘记了祥林嫂所承受过的苦难。
忘记了在那个充满着祝福声的节日里,还有一个女人,孤独地死在了风雪中……
若是我们也把她当怨妇,当扫把星,当负能量传播者,那么,我们跟鲁镇上那些冷眼旁观的人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真怕某一天,当我们自己也遇到坎坷时,也会重复多遍:
“我真傻,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