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复兴运动(县城里的文艺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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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复兴运动(县城里的文艺复兴)

上中学时,因为一本小说的缘故,很喜欢清远这个名字,觉得那里清幽,遥远。

上周临时决定给自己放假,清远的名字自己从记忆中窜了出来,于是旅行的第一站就来到这里,但来了后才发现,清远吸引我的大概只有它的名字,白天在酒店待了一整天,第二天准备换一个城市。

最好的故事总是在夜晚。

夜晚,江边一个破旧的小酒馆,遇见一个清秀的本地歌手,长得有点像九连真人的阿龙(我们就叫他阿龙吧)。

酒馆客人稀疏,阿龙用本地方言,唱完最后一首自己写的歌,见我是一个人,主动和我聊了几句,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突然,阿龙告诉我,他和前女友一起穷游过很多地方,有几年疯狂地追音乐节,其中包括2016年在印尼雅加达的爪哇爵士音乐节(Java Jazz)。

有时你必须感叹命运的神奇,2016年我也去了那个音乐节,而且我们之后几天的行程也几乎一样,都是去完音乐节,又去日惹看了活火山,以及婆罗浮屠和普兰巴南。

中国县城里的文艺复兴

话题随后转向阿龙的生活。

曾和阿龙满世界去看音乐节的前女友,两年前去了北京,现在在文娱公司做宣发,不知前途是否如闪亮的星星。

我问阿龙,你怎么不去大城市?

他说:我就是单纯地喜欢唱歌写歌,留在清远挺好,反正攒够了钱一样可以到处浪,而且我更喜欢用本地话唱歌。

和阿龙的相遇,不但是我整个旅行的最大收获,还让我想起此前一个迷迷糊糊的感受,或者说猜测,那就是:就像在考古学界,中国早期文明的“满天星斗论”正在取代“中原中心论”,如今在文化创造力上,分布在中国不同角落的“小城”,也正如满天星斗般,取代大城市的中心化发展。

中国县城里的文艺复兴

热闹是他们的

先说一个冷知识。

中国五大戏曲中的越剧,黄梅剧,评剧,形成时间很短,能挖掘出来的确凿出处,无一例外都在县城(譬如越剧其实起源自浙江嵊县)。另外,作为一种梆子戏,豫剧出处为乡县的可能性也极大。京剧的父母徽剧汉剧也是乡县制造。

我说这个是因为,虽然在逻辑上,历史趋势没有义务在今天复现,但偏僻县野的文化渗透力,确实一直有其脉络。

以近两年颇受关注的方言乐队为例。

方言音乐人比你知道的要多,四川有衣湿,甘肃有张尕怂,上海曾经有顶楼的马戏团,宁波有还潮,甚至连南澳岛都有玩具船长,更别提被乐夏捧红的九连真人和五条人。

中国县城里的文艺复兴

如乐评人李皖所言:“方言歌曲崛起于摇滚乐、民谣的相对成熟阶段。受西方流行音乐冲击和刺激,中国流行音乐发轫并成长,渐趋成熟。此时,对新世界的欢呼与拥抱,对现实的反思与批判,对传统的存续与重构,都到了一个新阶段。方言歌曲正是在这一契机中,萌生壮大。”

方言音乐是新时代的地方志。

篇幅所限,我只举一个例子,宁波音乐人还潮,就浅唱低吟出宁波人特有的气质:慈城公园里蹦擦擦的阿叔,牛杂面馆里酒过三巡的爷叔,你侬我侬的年轻人,“托底蛇篓”的打工人,他们得过且过,安居乐业,满腹怨气,充满自嘲。

中国县城里的文艺复兴

用《阿拉永远OK》里的话说,宁波人的性格永远是“耐心耐向”,日子永远是“安板一样”,生意永远是“八分形过”,心态永远是“透骨新鲜”,腔势永远是“死样怪气”,诀窍永远有“三譬好譬”。

你不必懂这些词是什么意思,你只需要感受那种气息。

为写这篇文章,我特意问了一位上海朋友,她说上海话与宁波话同属吴语太湖片,宁波话更“硬”,词语更生动,似乎特别爱用俗语和古语,讲起话来容易声情并茂。

她还特意跟我说,宁波话里没有和“我爱你”完全对应的表达,只能从普通话“直译”,难怪在《舟宿渡夏目漱石》里,男孩从中午到涨潮,讲了多少“馊气的闲话”,女孩问他,“你爱不爱我?”,男孩扭扭捏捏,欲说还休,“阿拉没该讲法”。

我猜大概他知道,很多时候,死皮赖脸的表达爱慕,最后换来的也是一场空。

在我看来,无论五条人还是还潮,都在以一己之力,萃取一座城的气质,让外人鼓起对一座城市不切实际的幻想。

毕竟文艺青年是方言音乐的重要听众,五条人歌里写到的人物,和现实里的听众,完全是两拨人。

不过方言音乐也有其自身局限。一方面,一旦来自故土的创作养分被耗尽,情绪表达就注定日趋枯萎。另一方面,文艺青年普遍喜欢“南方”,南方语系的短音和音节多,天生适合创作,但出了南方就是外语,很难成为“大合唱式”的流行。

但是,为什么一定要流行呢?

一首歌就像一个人,为什么一定要去谄媚那些“大城市”呢?

但阿龙不需要热闹啊

其实对创作者而言,小地方已经拥有与大城市媲美的条件。

首先,在文化信息获取上,互联网已经把大城市和小镇拉平了,北上广的地域优势不再如以前那般明显。而且很多创作者会主动把新鲜血液与在县城的实际生活嫁接,做出一些更先锋的作品。

其次,在我个人的审美取向里,创作者本身就需要与时代洪流若即若离,哪能被大城市的霓虹灯随便击溃内心?

对方言音乐人来说尤其如此,就像李皖所言:“在他们身上,现代性的矛盾冲突尤为尖锐、剧烈,反动和融入,都分外猛烈。从音乐上往往能看到,传统家乡乐器和现代西方乐器,总是交织缠斗、对立统一在一起。”

中国县城里的文艺复兴

没错,你知道“热闹是他们的”,但更知道自己“什么都有”,因为很多创造不需要热闹和交流,需要寂寞和隔阂。

而且在我看来,你不但“什么都有”,甚至要比他们更为富有,你拥有一样在这个boring的社会里极其昂贵的东西:闲暇。

在清远的小酒馆,阿龙喝了一口酒,告诉我说,他在清远生活很舒服,节奏慢,吃的好,房价低,每晚唱歌的收入,足以让他衣食无忧。

他永远没什么紧迫的事情,他拥有很多独属于他个人的,没有KPI的,自由的时间;他不是别人系统里的螺丝钉,他是他自己的金箍棒,时间可以任由他自己伸缩,利用或挥霍。

塔勒布有句话特别逗,现代生活会用愚人的方式解释各种行为,以前人们只是毫无理由地“散步”,现在人们散步是为了“锻炼”。

在阿龙的观念里,音乐就是音乐的目的,赚钱只是副产品。

这一点我感同身受,虽然我已经三十多岁了,但我依然觉得,只要你有足够的好奇心,旺盛的求知欲,再加上充沛的情感,你就可以身无分文而腰缠万贯,你就可以偏居一隅而拥抱世界。

前段时间,在和一个普通朋友聊天时,我很随意地说了一句事后回想特别真诚的话:“在我心里,上午看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下午看敦煌历史,晚上看一部小津的电影,就是拥抱全世界了。”

我猜,一定是因为我不够“理性”和“冷酷”。

但阿龙多酷啊

在清远的江边,阿龙对我说,他理解前女友的选择,现在社会就这样,每个人只用钱来作为衡量价值的标尺。

眼见话题转向愤世嫉俗,我劝他说:

嘿,至少在我这里,一个“去过Java Jazz的人”,可比一个“有钱人”酷太多了,清远有钱人那么多,去过Java Jazz的人可能只有你一个。

我相信在内心深处,阿龙前女友也是这么想的,至少曾经是这么想的,好希望她能看到这篇文章。

小酒馆只剩我一位客人,阿龙想请我再喝一杯,但舍曲林让我婉拒了他的善意,临别时我们说了些彼此鼓励的话,还说未来有机会一起去看音乐节。

其实我知道这不太可能,一是因为我不再是文艺青年了,音乐在我智识生活中的地位严重下降,二是我们都忘记了加微信。

离开酒馆,沿着江边走了很远,当时就用手机记下了阿龙的故事,这篇文章的开头和结尾,大多是我当时用手机写的。

中国县城里的文艺复兴

我想,如果我们加了微信,我一定会在某个情绪低落,自我怀疑的时刻,毫不犹豫地对他说:正是有你这样人的存在,才构成了人间值得的理由。

是啊,除了蜷缩在格子间里,世界上有太多美好的事情值得去做,自己写一首歌;学习西班牙语;去尼泊尔旅行;从头开始研究基础物理;用望远镜观测天上的星星,让亿万年前的光芒穿过你的眼睛……这些事你根本不必在大城市做啊。

你可能会说:你说的这些太文艺了,根本不现实,我得赚钱啊。

那么我会说:这篇文章的标题,本来就是“文艺复兴”啊。

文艺复兴,多美的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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