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提琴家(当今十大世界大提琴家)
大提琴家王健最近大部分时间都在芬兰,因为他一岁多的女儿在芬兰。
在家练琴时,女儿总是在他旁边爬来爬去。她的手指很长,对音乐尤为敏感,听到快乐的音乐会全身晃动,听到哀伤的音乐,瞬间就能哭出来。
王健也是很敏感的人,对乐谱的反应犹如守门员对射门的本能扑救。然而他并不确定女儿是不是有音乐天赋,“所有父母都觉得自己的孩子是天才,我坚决不能上这个当。”
对她以后会不会学音乐,王健也抱着十分冷静的态度。因为淘汰率太高,成功率太低,他不建议她靠音乐吃饭,“相反如果她去学别的,干什么都会比我成功,比如当作家或者设计师,幸福感可能也会更强一些。”
这一年多来,王健热衷在朋友圈晒娃,人们对升级当父亲之后的王健,也有了音乐以外的兴趣。
12月15日晚在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王健将和上海交响乐团献演一台协奏曲音乐会,除了埃尔加《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柴可夫斯基《如歌的行板》,他还将和笙演奏家贾磊合作,带来作曲家赵麟的大提琴与笙双协奏曲《度》。
王健是这场音乐会当之无愧的主角。初为人父的王健在音乐演绎上会有怎样的变化?音乐会之前,我们抓着他聊了聊。
“我是最容易被打开心的”
澎湃新闻:你第一次演埃尔加《大提琴协奏曲》是什么时候?
王健:1987年,正好三十年前。当时中央乐团(中国国家交响乐团前身)去美国访问演出,这是历史上第一个中国乐团去美国,在很多大城市演出。当时我们有三个年轻独奏家,我拉大提琴,李坚弹钢琴,王晓东拉小提琴,我们从九月开始巡演,一直到十月底。
十月初在伊利诺伊州演出时,当天早上我听到了杜普雷去世的消息,我印象很深,因为那天晚上我就要拉埃尔加,这首曲子和杜普雷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在她之前几乎没人演,她也是因为它出的名。我那一年18岁。
澎湃新闻:那么多协奏曲,埃尔加《大提琴协奏曲》特别在哪?
王健:它写意。别的曲子可能更丰富,比如德沃夏克《B小调大提琴协奏曲》就像“风景画”,有各种不同的色彩,有山有水有人。埃尔加的《大提琴协奏曲》就像“人像画”,有人在那里,你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沧桑,他一辈子的人生经历,焦点很集中,情感很浓厚。
澎湃新闻:杜普雷和埃尔加《大提琴协奏曲》相互成就,你对她的演奏版本有研究过吗?
王健:研究说不上,但所有拉大提琴的人都知道她的演奏。这首曲子之所以让人认可,是因为她的演绎充满了人性,充满了我们尽量躲避但又躲避不过去的情感。她的震撼力很强,你不用研究也是刻骨铭心的。
澎湃新闻:你的演绎和她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王健:只要你用心去演奏,你不可能跟别人一样。从古至今,艺术和文学里的故事,你简单几句就可以总结出来,你爱他,他不爱你,或者你的亲人离世了,你可以用不同的方法去说这个故事,但我们希望观众共鸣的目标是一样的,只是方法和手段不同,因为每个人的审美不一样。好的演奏会让观众忘记他是怎么演的。我听到的最好的演奏,是他突然把我的心打开了,我会忘记他的演奏,想到自己的故事。
澎湃新闻:你听其他人的音乐会有过这样的经历吗,你的心被打开了。
王健:我是最容易被打开心的。去看电影时,我一般不太喜欢和朋友去看,因为第一个流泪的肯定是我,泪点非常低。这也是艺术家比较需要的敏感吧,你特别容易被触动,才有能力去打动别人的心。
澎湃新闻:据说你很少听自己的唱片,是怕麻木吗?
王健:是怕自己失望,不敢面对自己,哈哈,好比一个人不太愿意照镜子。但我还是要逼着听自己的音乐,这是提高自己最重要的方法。
澎湃新闻:在大提琴与笙双协奏曲《度》里,大提琴和笙分别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王健:《度》讲的是玄奘西行的故事。我个人认为,大提琴代表了玄奘的人性,笙代表了佛性,你可以听到人性的波动,也可以听到他往更坦然、更平静的方向走。
一开始,你可以听出玄奘西行的过程和内心感受;中间有西域音乐的素材,他在西域的所见所闻;最后一段慢下来,叮咚叮咚,他走在山洞里听到水滴穿石的声音,在悟道的时候,他的人性慢慢和佛性混为一体了。
澎湃新闻:大提琴和笙对话,有擦出什么火花吗?
王健:中国有很多乐器是很伟大的,只是没有好好利用,很可惜,因为它们有西方乐器绝对没有的色彩。
笙的声音没有一件西方乐器可以代替。它的声音很特别,有尖锐,又有一种纯洁。我们在翻译它时,会把它翻成“手握管风琴”,它的原理和管风琴是一样的。西方的管风琴是登峰造极的乐器,外国人看到笙很震惊,没想到它能发出管风琴一样的声音,它的声音更淳朴。
笙是用哨片吹的,是一件定力很强的乐器。它叭的一下吹出来,音不会动,有一种坦然、永恒的力量。但大提琴的声音会晃,有时候你要和它一样有定力,有时候你要在它旁边晃。要看你的悟性,什么时候贴在一起,两个声音成为一个声音,什么时候截然相反,什么时候在它旁边晃,每个人的理解是不一样的。
“民乐需要呵护,审美需要引导”
澎湃新闻:你刚才说很多民乐器没有被好好挖掘,在你看来,原因是什么?
王健:我们没有作曲家。西方古典音乐是靠作曲家们三百年来的努力积累下来的,三百年前我们有作曲家为民乐器写曲吗?没有。人才都被戏曲吸引过去了,尤其是元明以来,戏曲在很大程度上取代了音乐。中国文化是戏曲文化,没有器乐体制,即便是皇族和贵族也没有这样的追求。我们的乐器是没问题的,问题是没有作曲家来发挥它的特长。
但现在我们有人在发掘,赵麟的父亲赵季平就是非常优秀的作曲家。他有一首大提琴协奏曲《庄周梦》,应香港中乐团之约写的,可以说是非常伟大的一部作品。我演奏过几次。它充分利用了中国乐器特有的颜色,出来的色彩让人触动,是西方乐器做不到的。我们需要有更多作曲家来重视这一点。
澎湃新闻:除了作曲家要大量写曲,观众是不是也有问题呢,不少年轻人更崇尚西方古典音乐,对中国民乐反倒没那么重视。
王健:两方面的问题都有,我们还是比较容易被西方文化吸引。民乐需要呵护,需要大量作曲家去发掘它。原材料是没问题的,但需要好厨子把它做成一道好菜,需要包装。包装其实是最后一步,但前面这些程序没人走,没有一个完善的演绎系统,就很难吸引年轻人的注意。消费者不可能拿原材料来把玩吧,一块好石头首先要雕琢成一个样子才行。西方已经有很完善的一套系统了,很容易被大家接受。
澎湃新闻:西洋乐器和民乐器合作时,要怎样融合才能不让人觉得突兀?
王健:从声音来说,不同乐器之间是没有冲突的,只是演奏方法不同才会引发突兀。
比如和弦乐最接近的二胡,演奏方法和我们不一样,合作起来就比较困难。它的每个音都要加重音,弓子不能压在弦上,必须靠弓速才能做出变化,弓速一变,就有重音。我们是要靠压力做变化,不习惯每个音都加重音,是一个音一个音连在一起的,不会有太大变化,是一个整体的概念。这样合作起来就很难,容易让人感觉突兀。
还有琵琶。在中乐团里,最好听的就是弹拨乐器,西洋音乐里没有这样的乐器。我曾经和人建议在西洋音乐里加弹拨乐器,它是光彩四射的。
澎湃新闻:民乐器有个问题是,整体的音高很高,合在一起容易吵,太高亢。
王健:这也是运用的问题,和乐器是没有关系的。绝大多数民乐在以前追求的是娱乐,音色高亢、欢快,说明白了就是娱乐。有一次一个春晚性的音乐会要我参加,条件是拉一个欢快的曲子,我说对不起,我们大提琴不会欢快,你要欢快就找别的乐器。
他们不懂,什么都要欢快。欢快是人人都在追求的,但也是很肤浅的东西。民乐以前的消费人群,要的就是欢快,为什么?这些人已经够苦难了,你还要让他去体会苦难吗?高等艺术必须是人吃饱了肚子才能享用的,这就是矛盾体。他整天受苦受难,你还和他讲苦难,这是折磨人。你就得给他欢快,给他娱乐。但当他吃饱了,你还搞这一套,就傻了。你就不会体会人生,不知道进步,永远停留在基本的活着的状态里。
中国现在的问题就出在这,大家都有能力提高自己,但都被娱乐圈牵着走,都不进步,光看脸,这是很可怕的。
澎湃新闻:所以还是写作手法的问题?
王健:绝对的。你去听赵季平的《庄周梦》,多么打动人心。你去听《乔家大院》,也是民乐演的,绝对不肤浅,绝对感人至深。所以和乐器没关系,是你拿它来干什么。你说西洋乐器高贵,那你听吉普赛人的音乐,哐哐哐,高贵吗?一点也不高贵,也是娱乐而已。
澎湃新闻:但乐器适合演什么样的音乐,和它本身的属性还是有很大关系,比如大提琴很深沉,就很少用来演欢快的曲子。
王健:对,大提琴特别快乐不起来。它也可以欢快,但就像大象站在桌子上跳舞,当然也可以优雅,然而总是有点勉强。好比麻雀讲深沉,声音也有点勉强。乐器有它的属性是对的,但主要还是导向的问题,赵季平不是已经做到了吗?
澎湃新闻:大提琴的曲子都那么深沉,有没有影响你本人的性格?
王健:我不知道,告谁呢?告大提琴把我的性格搞坏掉了?这太难说了。就像有人问我,如果不拉琴我会干什么,我怎么知道?人生绝大部分是由偶然构成的,你看历史就知道了。我最爱看历史,这才是真正反映人性的东西。你以为很多事是必然的,其实绝大多数是偶然的,没有道理,宇宙就是偶然的。
澎湃新闻:除了看历史书,私下里你还喜欢做什么?
王健:我喜欢娱乐,哈哈。《星球大战》啦、周星驰的电影啦,我都看,嘻嘻哈哈笑一通挺好的。娱乐是需要的,但你不能把它当饭吃。我不反对娱乐,但我反对有些人把娱乐当艺术。
中国现在的娱乐太猖狂了。有钱消费的人的欣赏能力没有被提高。人们收入的提高远远超出了思想境界的提高。这些人主导了中国的娱乐界,数量不得了,他们为了赚钱管你好坏,你要的东西我都给你,商人从来是这样的。很多人在追求网红,但是没有意义、没有质量。消费者收入的增长和思想境界的提高完全不成比例,社会就出问题了。审美是需要引导的,人是需要提高的,我们生下来都是傻瓜。
“靠音乐吃饭太难,成功率太低了”
澎湃新闻:这两年你最大的变化是有了女儿,你练琴时她也常常在旁边爬,觉得她有音乐天赋吗?
王健:有没有天赋不知道。我经常提醒自己,所有父母都觉得自己的孩子是天才,我坚决不能上这个当。她很聪明,但问题是所有的父母都觉得自己的孩子很聪明,不稀奇。我会保持非常冷静的态度。
澎湃新闻:后面会引导她去学琴吗?
王健:我一定会教她进入音乐的世界,但没必要拿这个来谋生,因为成功率太低了。
澎湃新闻:你所谓的成功是什么?
王健:靠它吃饭,这是很现实的问题。你有本事在社会上立足,你的专业能得到大家尊敬,能给自己的家庭和孩子带来稳定的收入,这是很令人自豪的事,我也希望我的女儿有这个能力。但你要通过音乐得到这些,太难了。
拿我来说,我们这一行的职业独奏家,全世界不超过二十个。也就是说能靠这个吃饭,只做独奏,不做室内乐,不去交响乐团,也不去教书的,二十个不到。这是现实,这个行业的竞争性太大,淘汰率太高了。职业的小提琴独奏家,也就三四十个。
澎湃新闻:你定的位置太高了,一上来就是独奏家,她也可以进乐团或去学校当老师啊。
王健:问题就在这。我如果不做音乐,我就不管了,她这样也挺好。但她是我女儿,如果不能超过我,有什么意思?一般人如果考进上海交响乐团这样全国最好的乐团,或者纽约爱乐乐团,都会很开心,我的女儿可能不会开心,因为她看惯了我在做什么。这是很残忍的。
澎湃新闻:说不定她将来的成就比你还高呢?
王健:你说得很对,但几率是多大呢?相反如果她去学别的,干什么都会比我成功,比如当作家或者设计师,幸福感可能也会更强一些。
澎湃新闻:你的竞争意识太强了。
王健:你要自己的孩子幸福,你会希望他/她得到满足感,这种满足感怎么得到呢?好比你有一分钱,有两分钱的时候满足感是很强的,但如果你有两分钱,最后只有一分半,就会很不满足。我女儿要超过我绝对有可能,但概率是多少呢?就算不是我女儿,她也要在全世界抢这二十个位子,不一定能抢到。
澎湃新闻:只有二十个位子,是演奏家能力不足,还是这个行业的容量本身就很小?
王健:就是这个容量,全世界只需要二十个人,你去翻翻各家的演出季,绝对数不到二十个大提琴家。钢琴家会多一点,五十个吧,和曲目量也有关系。
澎湃新闻:当了父亲之后,你对音乐的理解有什么变化吗?
王健:没有,我只能说我以前在音乐中感受到的情感,现在在生活中也能体会到了。
澎湃新闻:很多人关心儿童的早教音乐,你有没有什么建议?
王健:我还想听听他们的意见呢。我有时候想放我喜欢的音乐,发现不行,因为太揪心了。而且她特别敏感,你放快乐的音乐她会全身晃动,有一次电视里在放芬兰某个名家去世了,教堂唱诗班在吟诵,她听到就哭了,太敏感了。
我就和大家一样放莫扎特,听说莫扎特对孩子好,也不知道真假。莫扎特有欣欣向上的精神,世界是充满希望的,贝多芬是这个世界是要拿刀砍出来的,柴可夫斯基是刀砍了还是没用,所以先要听莫扎特。
我不会强迫她不拉琴,只是希望她能很快进入音乐世界,毕竟要她自己会才能更容易进去,光听不会有那么刻骨铭心的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