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花父子文(城市烟火③老张家的豆花馆)
凌晨四五点,天还未亮,街道两旁的梧桐树便被一家小食店热腾腾的忙碌声唤醒了。
后厨里,身着白色围裙、脖子上搭一条白色毛巾的老张袖子捋得老高。他在一口大铝皮锅边蹲下,伸手捞一把泡在清水里的黄豆细细端详:“嗯,饱满得很,真资格的金黄豆。”泡豆的时辰很讲究,三到五个钟头泡胀,刚好过心才能产出最好最多的豆花。
老张满意地吩咐店里的员工开始磨豆。雪白的豆浆流进白色大布袋,接着煮豆浆,大火煮得翻滚,再冷却到90度,撇去浮沫。这个由老张的女儿二妹负责。女子家,心细。
接下来用胆巴点豆花。胆巴是制盐时渗出的液体,稀释后与豆浆中蛋白质产生化学反应,令豆浆快速凝固。此乃核心环节:首先,胆水配比关系到豆花是否成型、口感是否上佳;其次,点卤须又快又匀,胆水与豆浆一接触便会凝固,手上功夫稍有差池,一锅豆花便废了。所以,必须由老张亲自料理。
老张握一把长柄铁勺,舀出一勺胆水,凝神静气两秒,运勺。但见手腕轻抖,勺子蜻蜓样轻快掠过浆面,稳稳当当分毫不乱。几个横竖来回,白色浆水逐渐清澈起来。
如此工序,年过花甲的老张不知重复了多少回。他还清楚地记得,上世纪50年代,他很小就跟着父亲学做豆花。当时全家还在合川,舅公靠这门技艺在水码头上已享有盛名,每日停靠码头的船只少说也有一两百艘,风里浪里颠簸一天的船工们三五成群来到店里,谈天说地尽兴海聊。无他,他家豆花旺实又便宜,划算,管饱。舅公去世后,深得真传的父亲带他继续打拼。“娃儿,祖上传下这门手艺,后人要懂得爱惜,不要偷工减料砸了招牌喔!”父亲时常训告。
在中国,豆制品的起源可追溯到汉武帝时期。淮南王刘安为解决几千门客吃饭问题,利用淮河流域产盐的卤水发明了豆腐制作工艺,又误打误撞做出了豆花。
在川渝地区,豆花作为营养丰富、价格低廉的民间小吃广受拥趸。尤其在码头文化盛行的重庆,小面、火锅、豆花以麻辣鲜香的口感,对应了重庆人骨子里的随性爽快,因而盛行于大街小巷经久不衰。
选豆、泡豆、打浆、点卤,步步精心。老张家的豆花源自几代祖传,最早溯自清光绪年间。豆花绵而不老、嫩而不溏,口感细腻,连窖水也清甜可口。父子俩豆花生意越做越大,名气渐从合川码头延至沿江航线。
老张家还有个绝技:能用同一锅材料做出三种不同风味的豆花:荷叶豆花、嫩豆花、老豆花。待豆浆凝固,拿一只特制大筲箕开始压豆花。筲箕不同于市面货,底部较平坦,用它将锅里一簇簇分散的豆花压成一整团平整的豆花块,先轻压,轻压后拿碗稍重压,最后压平,三种豆花便告成型。
表面看并无区别,但拿厚竹片做成的豆花刀划开可见端倪:锅中间是荷叶豆花,里圈是嫩豆花,最边缘是老豆花。何以如此?边缘处筲箕先压下,慢慢压至中间,中间部分受力稍轻,边缘较薄受力稍重,受力不同而成三种口感豆花。当然,发力分寸拿捏颇考火候。不是哪家都能做出口感上好的豆花。
荷叶豆花嫩,顾名思义像浮于水面的荷叶,风一吹就会飘动,得拿筷子极轻地夹才能上手,特别软绵嫩。老食客有经验,夹一筷子在料碟里蘸一下,入口即化,没有普通豆花的咸辣,更多的是一股黄豆的清香。老张说这叫“青雀点水”,适合斯文人佐点小酒细品。嫩豆花适合寻常人就米饭慢慢吃。老豆花厚实劲道,和着调料在碟里滚几滚,叫“犀牛滚澡”,几滚几不滚一碗饭下肚了,老豆花加干饭经饿,以前是力夫的最爱。
上世纪70年代末,父亲去世后,老张独撑豆花馆,其间成家生子,小门小户经营颇为艰辛。自上世纪80年代起,随着改革开放大潮兴起,头脑灵活的老张敏锐地看到,与合川相邻的北碚发展势头更好,遂下决心举家将豆花馆迁至北碚。
从文星湾开店起,豆花馆不断迁址更名,但始终走低价路线,每碗豆花4元、调合1元、米饭1元,多年不变;店里始终没有换掉几个招聘的残疾员工。“托政策的福,我们生活好了,也要给社会做点贡献!”
打拼到1997年,老张终于在一条长满梧桐树的大道上有了自己的门面。当然,还是做豆花。他很自豪:“我家豆花馆开张和香港回归是一年哟。”二妹从小跟他创业到如今。“娃儿,祖上传下这门手艺,后人要懂得爱惜,不要偷工减料砸了招牌喔!”老张时时嘱咐二妹。
慢慢地,老张老了。天天起早贪黑令他有些力不从心,二妹既要顾小家又要打理顾客盈门的小店,难免手忙脚乱。好在小儿子小张几经周折后也决定加入家庭作坊,一起将祖辈技艺发扬光大。
选豆、泡豆、打浆、点卤……老张喜滋滋地手把手教小张:“要用心,要旺实,要价廉物美!我们做豆花,凭的是一颗心!”前几年,老张家的豆花制作技艺被评为重庆市非物质文化遗产。
今夏,老张家的豆花馆重新装修一新,原址开张。陪伴了老张家豆花几十年的老街坊四邻一拥而进,“荷叶两碗,两个调合!”“老豆花,老规矩!”每天卖出豆花六七百碗,员工们跑上跑下不亦乐乎。
“娃儿,祖上传下这门手艺,后人要懂得爱惜……”“不要偷工减料砸了招牌!爸爸你放心,我懂……”老张一家笑了。店门口的梧桐树也“哗哗”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