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忆江南(名人与西湖7 白居易 忆江南)
白居易:
少小走马行天下
老大牵心忆江南
——慢读《忆江南》(三首选二)
忆江南(三首选二)
(唐)白居易
其一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
其二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
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
何日更重游?
【创作背景】
1
少年白居易曾随父避乱江南,到过杭州,对杭州的印象非常好:“余杭乃名郡,郡郭临江汜……闻有贤主人,而多好山水。”长庆年间,河北一带发生兵乱,体制内朋党之争泛起,政局开始动荡不安,粗大的国家机器毫无表情,将人民碾在磨盘上。
彼时,他正读书读得口舌生疮,年纪轻轻头发全白了,换来个少年得志:“大雁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
不但最少年,还是唯一一位没结婚的呢。他这一期只录取了十七名进士,所以非常金贵——最差最差,还全国第十七呢对不对?德宗还亲自请他们吃了饭。贞元十六年(800),29岁的他,是希望以才干扶起暮年王朝的豪壮时期。
面对时局,他不能不直抒胸臆,喷吐出大量讽喻诗,如《轻肥》一首,以“意气骄满路,鞍马光照尘”起,用整整十四句描写了内臣、大夫、将军们赴会的气概、酒食的丰盛,结句却猝然低吼:“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戛然而止,对比鲜明,没有心理准备地读,心脏病都要给吓出来了。这样的诗约等于讼词,记录下的是多么惨烈的情景!
因此,他多次上疏,然无一被纳,“济世终无益”,便请求外任,盘算着做点力所能及的实事。
长庆二年(822),他被调任杭州刺史。这其实是一次降格的任命。
2
虽说杭州是他久已向往之地,然因一颗温柔天下的心怎么欢乐起来呢?
在《舟中晚起》一诗中,他这样说:“退身江海应无用,忧国朝廷自有贤。且向钱塘湖上去,冷吟闲醉二三年。”
原本想去杭州“冷吟闲醉”一番,谁知到了那里,却于不知不觉间爱上它的山山水水。钱塘湖堤筑成了,水闸建成了,堵塞多年的六井也疏通了……他做成了一个勤政清廉的好市长。
勤政在他看来是应该的,在其位谋其政嘛,清廉则是必须的。这与他的诗歌主张一脉相承:他一直坚持“文章合为时而着,歌诗合为事而作”的观点,要达到“救济人病,裨补时阙”的目的。这实在是一名最好的诗人才可以有的境界。一个人的精神优势可以帮助他(她)升高一厘米,成为一群人的领袖。
他清廉得过了,拿在当下看都有些傻气了——他性喜泉石。在平日居住的地方,他以石支琴、以石贮酒、以石作诗……这等沉迷,还曾招致同僚所谓的“风流罪过”的讥诮。
他不管那些,君子坦荡荡,修完西湖水利,写个灌田、沦井、通漕的文告,也冠以《钱塘湖石记》——专门带个“石”字,有不畏之意。
一次,他看到家中的两片石头,感到自己还是做了错事。原来,他到天竺山游览时,在山上发现两片山石玲珑可爱,便顺手把它们带回家。现在想,如果每个游人都带点喜爱的石头下山,如此天长日久,天竺山将变成什么样子?自认为没碰杭州的一丁点儿东西,难道这石头不是杭州的东西吗?
他越想越不能原谅自己,提笔作了首诗:“三年为刺史,饮冰复食檗。唯向天竺山,取得两片石。此抵有千金,无乃伤清白。”为两片普通石头自责,不知是他疯还是世界疯了。
就这样,他内观自省,满含歉疚,“处处回头尽堪恋,就中难别是湖边”地离开了杭州。离任时,下属和百姓拦路哭喊,随船送行十多里。
他在《别州民》诗中感动和担忧地写道:“耆老遮归路,壶浆满别筵。甘棠无一树,那得泪潸然。税重多贫户,农饥足旱田。唯留一湖水,与汝救凶年。”
白居易把一面湖水留给了杭州,像撇下一个因嫁人而带不走了的女儿。
3
一位诗人与一个城市和一面湖水的结缘,是他和我们都不能忘怀的。
那面湖尽管是他的一个伤口,却还是一面挺好的湖,如同一面丝绸的被面,使得一个城市一辈子都在度蜜月。
没有比西湖更熟悉他的湖了,也没有比他更熟悉西湖的诗人了。离别之后也两两长相忆。那思念细小而辽远。
单以流行风尚而言,白居易冠绝唐代,李杜也不能敌。说起来可笑:当时的旅舍、码头等公共场所,男女老少都在吟诵他的诗歌。有个歌妓曾夸口说:“吾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妓哉?”矜持得很;荆州则有位“白迷”,脖子以下都纹上他的诗,体无完肤。有人相问,他都能一一反手指点,洋洋得意。海外粉丝有的比这还疯狂,还可爱。
在这种情况下,白居易写杭州的诗当时已传唱民间。多么朴素。
杭州历史上,出过两个非常有名的市长,一位是唐朝白居易,一位是北宋苏东坡。南宋时,人们从古人题画中提取,形成“西湖十景”之说,里面的“苏堤春晓”就是指东坡筑的那一条。
白居易筑的白公堤在钱塘门外的石涵桥附近,而今已无踪迹。
现在我们见到的白堤早在他来杭之前就存在了——曾有白沙堤、孤山路、孙堤等多个名字,后来,因纪念的缘由,以及提醒人们不要忘记白公修堤的功绩,将此堤命名为白堤。
无论如何,白堤是杭州人民爱戴他的一个体现——是白居易为杭州大笔如椽写下的、最得意的杰作。
4
与这三首相映的,他还留下许多忆念杭州的诗句:“官历二十政,宦游三十秋。江山与风月,最忆是杭州。”“谁开湖寺西南路?草绿裙腰一道斜。”……尽管他难过地念叨:“三年为刺史,无政在人口”,“不才空饱暖,无惠及饥贫”,“更无一事移风俗”……可谁又能指责他对杭州惠泽微薄呢?那是人家谦虚。
记得他刚到长安时,曾被老前辈顾况提醒长安居大不易,其实,来在杭州,修浚西湖,有更大的不易等着他。
他上任伊始,便知那么美的西湖如今竟成了祸害——逢旱年,水太少,无法灌溉,湖畔禾苗尽枯;雨丰沛,则满而溢,湖畔禾苗淹死,房屋被毁。
于是,经反复论证,他计划修一条堤防,平日蓄水,以备旱时;暴雨之日,则开闸放水,以减水灾。然而,方案一出,便遭到反对。
他记录了当时的场景:“俗云决放湖水,不利钱唐县官,县官多假他辞以惑刺史。或云鱼龙无所托,或云茭菱失其利”,意谓:
当地有个风俗,如湖水被人为放出,将不利于钱塘官员的命运。于是本地官员纷纷阻挠,有的说水里的鱼类甚至龙王将无所依托,有的说湖里的莲藕菱角从此会枯萎。
——史上从不缺庸臣,更不缺自己不做事、还阻挠能臣做事的庸臣。
可是,只一句话,他便堵住了众人之口:“且鱼龙与生民之命孰急?茭菱与稻粮之利孰多?断可知矣。”
民生为大。他力排众议,不厌繁琐,召集工人和船夫,日夜不停,艰难施工(在没有大吊车和挖掘机的古代,可以想见其艰难的程度),坚持数月,修成湖堤,从此锁住水害,还灌溉了杭州大部分稻田——落一寸水,足可灌溉二十五亩。时人感念,呼为“白公堤”。
即便走了,他还把自己多年积攒的俸禄大部分留给了杭州府,作为公用经费的补充,点点滴滴,使用了五十多年。
会昌四年(844),在他73岁那年,还全力做了一件事。当时他已退休了两年多,拿着一半的俸银。
洛阳龙门潭的南面,有段水路叫做八节滩,往来船只经此,常触石遇险,大寒时节,船夫也要赤足下水推拉,常“饥冻有声,闻于终夜。”听到这种声音,他总是很难过,便在这年倾己资财,开凿了龙门石滩——开凿的声音多么大啊,雷鸣一样,惊扰得他无法安睡,但是,终于,那些尖锐的石头被凿得平整,也再听不见了船夫的苦号。
这是他一生最感欣慰的事情了,以至写在临终诗《欢喜二偈》中:“心中别有欢喜事,开得龙门八节滩,”
随后两年,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不久离世,被就地葬在龙门香山——那里距他的家乡只有一滴眼泪的距离。
【作品品读】
刘禹锡曾作《忆江南》词数首,在小序中说:“和乐天春词,依《忆江南》曲拍为句。”刘词写在开成二年(837)春末夏初的洛阳,由此可推,两人唱和,白词似应作于彼时彼地。
不管时空怎样变迁,白居易的江南就在那里,定格不变了。后来者不是江南好的发现者,而是对白居易的江南的重返与想象。他曾目之所见的一切,都隐含了他往日足迹,后来者到他所提及的每一处,都惊喜微笑,默契不语,如同找到他藏在某处、打开美妙之门的钥匙。
在这里,他先提到了色彩。第一首给我们最直接刺激的,是色彩的盛宴。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离开好久,那风景清晰中透着模糊,模糊中又见清晰,将许多东西过滤掉,剩下的,就是精华了。曾经那么熟悉,那么好……这么想念。
首句初现怀念,如冷水泡茶,慢慢地才浓起来: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没什么过渡,诗人直接想到了江南最美的地方,最美的时刻,最美的景色。
那景色又是油画,又是水粉,写实而写意,面目可疑,怎么解释都不可以,也都可以——一切解读都是误读,都不全面,到不了他的最好处。
从油画角度来看,语言热烈,最是浓艳;说水粉意味,是因里面的柔润一点不比浓艳少。说它写实,是因事物各自怀抱个性,粗笔缠绵;说它写意,因其如酒如童话,不似人间。
诗人回忆的第一个景象:初升的太阳照着江花,花像火焰燃烧。
阳光黄中晕红,光线倾泻,本就似火,而江花与阳光同属暖色,火红的太阳照耀大地,火红的江花在阳光的渲染下,红与暖的纯度都加深了,近乎紫红,色彩的调子更加跳脱,热烈,如江滩上落下一片火烧云。
这是最基本的色彩对比。黄与红互为一对补色,补色对比也就是:我们往往在看到黄的时候,会下意识地想去看到红色——红和绿也是如此道理。
诗人回忆的第二个景象:江水勃发,如蓝草鲜绿,在春天里尤其美丽。
江花红,江水绿,相反相衬,于是红者更红,“红胜火”;绿者更绿,“绿如蓝”,给人以强烈对比、互为背景的视觉享受。
“江水”的面积相对于前面的“江花”小了许多,前半部的“江花”单元跳跃欢腾,密不透风,铺开成片,有“日出”点缀;后半部的“江水”部分又安静温柔,疏可走马,纵贯成条,有“春来”接应,语音、语意皆跌宕如音乐的美妙。
短短一首词,无非二十七个字,却运用到了静物、动者相映,冷暖、补色对比,面积对比协调等丰肥的手法,活画如真。
第二首《忆江南》,与前语意似有承接,自然点出: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
——杭州美,还是自己战斗过的地方,因此最忆。
生命无非回忆,最回忆,都在最好、最难处。
如果说第一首回忆的是景色,这里想念更多的是行动轨迹:
“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
——杭州寺多僧多,寺多幽深,僧多能诗。工作之余,到山中,同僧人打禅论诗,在香雾似的桂花树下,一同赏月……如此,止浮静躁,随简从心,便是诗样栖居了。
诗人曾在《东城桂》诗后自注:“旧说杭州天竺寺每岁中秋有月桂子堕。”所以,现实中寻桂,应与传说中寻桂重合,亦实亦虚,美若清梦。
而登上高亭,枕卧其上,看钱塘汹涌,听潮声起落,又是何等畅快!
诗人又用了静与动的对比,雅与雄的相映,突出了杭州本身的城市气质。
诗人的意义可能正在于此:看到一些人间的美,更看到一些非人间的美,将它讲述出来,形成一种巨大的、生育抚养般的力量,将美传宗接代,让人知道了:自己原来与大地是如此亲近,开始获见它高贵、庄重的美质,并获得它的支持和呼应。
笔者有旧时中文系同窗,电话里告诉我,她与女友第一次到呼伦贝尔大草原,两人激动,抱在一起,边跳边喊:“天似穹庐、天似穹庐啊!”有点可爱,有点感动。所以说,景色到每个人眼中,是不一样的。
读诗的意义正在于此:到得某地,譬如草原,感叹壮美不是只会说:“我靠!”而心头浮上:“天似穹庐”。有一个实际存在的草原,还有一个诗词里的草原,二者相加,叫做沉醉。
【尾声】
他喜欢女人,诗中处处可见(《忆江南》第三首即写到苏州女子),写到的女人名字最少也有十多个,从没想瞒着。年老时,他将她们遣散,许多人垂泪不去。
这个爱好算是他的人生败笔,或许,晚年他也后悔了——分明是个希望后世记住他的好的人。这一点上,可惜了。
政敌以此来攻讦他。
然而,真理应是:对公义,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对私德,以最大的宽容去对待。但蠢货们总是反其道而行之:无视公义,紧盯私德。这于之极为不公。看人看大处,他在普遍蓄妓的唐朝,后世所谓“脏唐臭汉”的大环境中,不能自我拔高,是可以理解的。
人生曲折经历多了,他便不希望后代步自己的后尘。要如大地一样,朴实踏实地活着。
官衔呢?不过是件脏了又脏不必洗的衣服。丢开也罢。
于是,他叮嘱自己的后代:要代代相传,不再出去做官——做好官,气白了头;做坏官,吓白了头。乐天知命,吃一碗干净饭也就罢了。他为此专门研究风水学,看到香山琵琶峰陡峭,下临阔水,是块绝地,选墓址的最忌讳之处。就故意舍弃北邙的风水宝地,将自己的墓址选在琵琶峰,以断掉自家官气——多么决绝!
他的后代真的自觉遵守祖训,凑巧应了所谓的断掉官气,从此往后,历代耕读,出仕的果然彻底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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