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在孤独的暗流中漂逝)
一
他是难以下笔的,如何写他,令我难堪。
他比起莎士比亚,比起歌德,比起托尔斯泰,似乎还差一个层次。他一生的遭际,虽充满苦痛,但也不像巴尔扎克,不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倍历艰辛。他一直以为自己会夭折,结果又没有如果戈里卡夫卡那么地早去。他的作品里看不到气势磅礴的叙事,也闻不到火药味,尽管他的国度,曾和纳粹一样让全世界的人同仇敌忾,而当时的他也正处壮年。看看他在战火纷飞的年月里,写的都是些什么吧,《牧歌》、《插花》、《美之旅》、《母亲的初恋》、《冬事》、《名人》、《珍珠船》、《生命之树》。他的语言纤细、冷艳、柔婉、真切,带有典型的东方美学特征。他对政治一惯冷漠,没有雨果和萨特式的激情,唯一的涉足是晚年从事过国际和平运动。
当我将一幅幅世界文学巨匠的肖像揭去,最终发现,他就是他——一个在孤独的暗流中漂逝的川端康成!
二
川端康成的幼年极其凄凉,父亲在他三岁的时候死了,母亲在他四岁的时候死了,祖母在他八岁的时候也去世了,唯一的姐姐寄养在别人家里,很难见上一面,他对姐姐的记忆,还是在参加祖母的葬礼时留下的,“这个在空中飘动的白色的东西,便是我对姐姐的全部记忆”,后来姐姐在他十岁时病逝,那几年他不断地参加各种葬礼,成了“参加葬礼的名人”,他的一位表妹甚至对他说,他的衣服上也尽是坟墓味。至于父母,他更是毫无印象,“看了照片,只觉得它不是画像,不是活着的人,而是介于他们中间的人。”他还在《致父母的信》中说:“死去的父母啊!……现在我这样的召唤,不过是给这篇文章修饰一番而已。正如前次给您们写信不能把您们叫做父亲和母亲一样,现在对我来说,您们也形同风声和明月。”
在川端康成孤独压抑的幼年少年时代,陪伴他的亲人,只有双目失明的祖父。清苦的日子,他俩常相对无言,小川端康成总仔细地端祥着祖父瘦削干瘪的脸,几乎秃顶的缀着苍苍白发的头。屋子里阴冷潮湿,闻不到活气。这悲怆而单调的生活,使川端康成稚嫩的脸庞不免染上凝重的色彩。他为了摆脱这种压得他喘不过气的气氛,白天就躺在田埂上,坐在山岗上,或者去河边把脚浸在水里,看一看成群的鱼儿,翩翩起舞的蝴蝶。晚上则去和他玩得好的伙伴家,感受家庭的温暖。他在别人家总玩得很晚很晚,仿佛割舍不了那些幸福之家深入骨髓的温暖,对这种温暖,他有着强烈的留恋和渴望。他多么想也能在父母的怀里撒撒娇,让父母爱着宠着,但不可能,家里的祖父还孤零零地盼着他早些回来,这样一想他就觉得酸楚,于是趁着自己的眼泪还没有掉下来,赶紧离去,一个人趿着木屐飞奔在黑沉沉的夜里。他习惯边奔跑边呼喊着祖父,他害怕。他害怕这么黑的夜会将幼小的他吞噬,他感到暗夜之中潜藏着一股远比悲怆和孤独更可怕的东西。
轻轻地推开木门,招呼一声,“我回来了”,他在等待祖父的回应,然而没有。他再走近些,“我回来了”,还是没有应答。他于豆亮的灯光中瞧见祖父已熟睡了,便靠在他身边,又一遍默读那张死人一般的脸。爷孙相依为命,艰难可想而知,生活上不是爷爷照顾孙子,而是孙子服侍爷爷。每晚,小川端康成得数次从梦中惺忪地醒来,替祖父排便,这种经历,在《十六岁的日记》里有描述:
他躺在病榻上一动不动,却这么呻吟着,弄得我无所适从。
“您怎么啦?”
“拿夜壶来,帮我接尿。”
我无可奈何,只好撩起他的衣襟,勉强按他的要求做了。
“对好了吧?行吗?我要撒尿哩,不要紧吧。”难道他对自己的身体动作毫无感觉吗?
“啊,啊,痛,痛啊!啊,啊……”他解小手时感到很疼痛。随着痛苦的喊声,夜壶底响起了小溪似的流水声。
天长日久,川端康成对这一内事,自然产生厌恶的情绪。他在大正五月八日的日记里写道:
今早,我甚至想:一切都撒手不管了。每天上学之前,我总要去问问有什么事情,今天我却一声不响就走出家门了。然而,从学校回到家里,心头就涌起一股思绪,还是觉得他挺可怜的。
三
及祖父去后,川端康成失去了所有的至亲骨肉,沦为孤儿。从此他纯然以丰富的孤独为伴,放学回家就早早地关上大门,兀自呆在昏暗的屋里承受一阵又一阵的寂寞和哀愁。他变得忧郁了,生活的寒意更添了他对人生的恐惧,迷惘和无助。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他投靠在一个亲戚家里,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他再也没有爱了,他失去了所有爱的源流,亲戚对他的照料也仅是出于怜悯、道德和责任。人因多愁,所以善感,屋檐下的日子不得不让他处处留心时时在意。他的内心更为细腻敏感,旁人的一个眼神,一句牢骚,足使他脆弱的自尊受到伤害。但上帝是公正的,生活的窘迫与不安,正悄悄地催发着川端康成的文学萌芽,每当他感到孤独,就埋头书堆,看《枕草子》、看《源氏物语》、看《大镜》,无意之间,他完成了文学修养的最初积淀。
而人毕竟是生活在现实中的,精神的疗救和麻醉并不能完全把川端康成牵引到洒满阳光的地方去。所以,他在失却爱的源流的情况下,也积极地寻找着。清野(原名小笠原)是他的室友,川端康成当时读中学五年级,清野比他低,读二年级,清野是在温暖的家庭中成长的,由于母亲过多的爱抚,使清野的言行举止带有几分女人气,清野的出现,给川端康成枯萎的心浇上了久盼的雨露,他们同性恋了。“同性恋”这个词,似乎与“变态”是孪生的,常人对它嗤之以鼻,认作是龌龊的勾当。但是,当我们在审视整个人类自身的时候,可不可以祛除主观的偏见,回到理性中来。人的双眼,只喜欢清看光明的“美”与“鲜”,或者说只喜欢接纳光明的“美”与“鲜”,而对从潘多拉魔盒中飞出的东西,常常表现得熟视无睹,或者说出于人类自身的脆弱,不愿直面,而这些飞出物,又都是实实在在的呀,它就是在每个人的眼里心里,人们却回避着、拒绝着、贬损着、诋毁着,不想怎么着将它理性地排遣,让它也从入性的暗角,步入良性的殿堂。
川端与清野的同性恋,随着时间的推移,到了如胶似漆的境地,我敬佩川端康成的坦率与真诚,他在《独影自命》里,对这一畸型的爱恋,描绘得令常人肉麻:
没有他的温暖的胸脯、手和肌肤的接触,睡眠就太孤独了。
清野看起来还真是过于单纯了。
“只要没说,不管想没想过,事情就不是真的。”
偶然地说道。
“真的?真的吗?”执拗地追问。
“什么真的假的,只管想着不说,就会老是担心,担心个没完。”
清野就是这样的孩子。要强,又很老实。
“我的身体都给你了,爱怎么就怎么。要死要活都随你的便。全都随你。”
昨天晚上他竟坦然地说了出来。
“就这样搂着,眼睁开时也还是分开了。”他说着,使劲地抱住我的双臂。
我的心中不禁充满了爱怜。
半夜醒来,清野的脸显得有点呆。如果一旦缺乏了肉体的美,我对幻景的渴望和激情也会随之消失。
……
川端康成又说:“我在这次的爱情中获得了温暖、纯净和拯救。清野甚至让我想到他不是这个尘世间的少年。”
四
写到这里,我的脑中久久盘桓着一个念头,川端与清野的畸型恋情,从川端康成的心理深层次上分析,究竟算不算同性恋?如果说不算,他本人已经承认,如果说算,那他以后又抛开了这一情结。人的成长成熟过程是极其复杂的,也许,站在川端康成的成长历程上,只能将它认为是温暖自我的需要,因为他,太需要爱了,而一个被孤儿情绪扭曲了性情的人,有理由得到人间真爱的熏陶。
既然如此,那他与舞女千代之间的朦胧的爱,就显得自然而然。可以说,舞女千代,从真正的意义上唤醒了川端对女性美的赞叹和追求。舞女千代是川端康成在伊豆半岛旅行时结识的。不要以为,舞女就是那种摆弄风骚无甚涵养的贱货,倘若如此,川端岂不太无眼光,太低级。川端康成正是从舞女千代的一颦一笑中,体味到她外在的美和内在的美,那种美,沁人心脾,川端以前从未见过,所以他不由自主地跟着舞女千代在整个伊豆半岛巡回演出,即使分别之后,也保持过一段交往。舞女千代给川端康成留下的深刻的印象,使他于八年之后写出一部惊世之作——《伊豆的舞女》。“她刚在我的面前跪坐下来,脸就臊红了,手不停的颤抖,茶碗险些从茶碟上掉下来,于是她就势把它放在铺席上了。茶碗虽没落下,茶却洒了一地。看见她那副羞涩柔媚的表情我都惊呆了。”《伊豆的舞女》里这一番叙述,尽显了千代的矜持和婉约,小说一面世,立刻引起强烈的反响,有人评价它是“昭和时代的青春之歌”,自此川端康成也开始形成自己的艺术风格,奠定了他在日本文学界的地位。
然而请别远离了川端孤独的主题,我们须关注的,是他缘何作这次伊豆之旅。其实他在《伊》文中就阐明了,“我已是二十岁了。再三严格自省,自己的性情被孤儿的气质扭曲了。我不堪那种令人窒息的忧郁,才出来伊豆旅行的。”川端还在长篇小说《少年》里作了详尽地回忆,“我二十岁时,同巡回演出艺人一起旅行了五六天,充满了纯洁的感情,分别的时候,我落泪了。这未必仅仅是我对舞女的感伤。就是现在,我也以一种无聊的心情回忆起舞女,莫不是她情窦初开,作为一个女人对我产生了淡淡的爱恋?不过,那时候,我并不这样认为。我自幼就不像一般人,我是在不幸和不自然的环境下成长的。因此,我变成了一个顽固而扭曲的人,把胆怯的心锁在一个渺小的躯壳里,感到忧郁与苦恼。所以别人对我这样的一个人表示好意时,我就感激不尽了。”像川端自己说的,“人是不断地消失在过去的日子里的”,多年以后的他,在回忆这段情感时,就显得淡薄而冷静了,脱落掉青春时期的萌动。
后来他又陆续与两位名叫千代的女子相恋,但都未成功,他在孤独的漂流中寻找着爱,而缺失的爱又不断地给他制造新的孤独。他想他是患上了“千代病”,或是中了“千代”的魔咒,一个个千代,一次又一次地将他唤醒,欲罢不能,他甚至觉得是自己的处女作《千代》在作祟,这几个千代,“当然都是幽灵,至少是靠亡灵的力量驱动的幻影。”从此他决心不再同名叫千代的女子相恋了,也再不敢轻易向女子倾吐自己的爱情了。他原以为爱情可以有力地携他一把,让他从孤独的漩涡中挣扎起来,看来一切是白费了,空换得丝丝的隐痛。
五
川端康成的爱情最终归结为同松林秀子的婚姻,二人很相爱,但没有子嗣,领养了一个女儿,只身漂泊几十年的他第一次有了完整意义上的家。他孤独的命运似乎在这里出现了中断,然而果真如此吗?还是让我们回到他的《独影自命》:而“孤儿”则也许是我全部的作品、我一生的深层中所贯穿始终的主题。
这个时候现实生活里的他,也许并不是孤独,他有妻女的爱,有恩师的爱,有文朋诗友的爱,还有广大读者的爱,而究其内心,依然是孤独的,他从未在孤独的暗流里消失过,只不过,现在他把这股可怕的暗流,悄悄地隐藏于他的笔端,隐藏于他所有的作品中。到日本战败,他个人的孤独融化成为整个眼的孤独,“战后我感到自己好像死去一样”,“我感到自己的生涯也结束了。直到现在,我还不能从这种感觉中站起来”,于是他表示:“不相信战后的世相风俗,或许也不相信现实的东西。”川端康成将这次泛起的孤独,愤怒地泼向日本战犯,“这些人如此指导国家和民族,却不相信是愚蠢的。他们是国家动荡时期的得势者,他们把我们的过去放在被告席上。我看到他们作为无力的被告而受到审判,就对国家,对历史产生了怀疑。”这“怀疑”,加剧了他文学创作的孤独主义,他已经只能吟咏日本的悲哀了,就像战后他写的《舞姬》,也像传世之作《古都》、《千纸鹤》。
好了,不必一一赘述他人生的体验上的孤独,还是来看看他怎么漂逝的吧。
他选择了自杀。他于1968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四年之后,以自杀的方式结束一生中孤独的漂流,他累了,真的累了。研究他的人说他荣膺诺贝尔奖之后,再也创作不出更好的作品,内心存在着巨大的空洞,促发了他的自我毁灭,这种说法,我不排除,甚至认为比较正确。但他没有明确指出这“巨大的空洞”,就是川端康成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的孤独,在孤独的暗流中漂逝的他,留给世人的,只有“无限的话”。“无限的话”本身就意味着虚无的存在,川端早在1962年就说过:“自杀而无遗书,是最好不过的了。无言的死,就是无限的话。”孤独最终埋葬了他,孤独也成全了“川端康成之美”的完美形象。那股旋他而去的强大的暗流,让他尽显自己的孤独文学之美之后,将他卷走了,留下的惨淡的印迹,只有让活着的人,默默地咀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