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否认，相比于很多人，我应该是幸福的，因为我所在的家庭，一直以来，都拥有着外人看上去的和美与完整。而只有身在其中，才会觉察到，那如同浓雾般挥散不去的猜忌与争斗。像是海啸前夕的印度洋，辽阔海面上宁静祥和，幽暗海底却暗潮涌动。
整个家庭里，我最看重的两个人，并不是我的父母，而是堂妹和奶奶。
妹妹还小，她还不会所谓的“权衡利弊”，也不懂得那些所谓的“处事法门”，每次和她在一起，封闭的心门不再戒备，紧绷的神经不再敏感，只会觉得很放松，很安全。伴随着我的成长，她已然成为了这个家庭里最后的一份纯洁与清新。我多想她能一直这样下去，不要改变，可我知道，这个想法就像是“出淤泥而不染”这句话，只能是个自欺欺人的梦-----莲藕与莲子之所以干净，是因为采莲人已经把上面的淤泥冲了去。
而奶奶，在这个家庭里，一辈子都只能扮演一个可憎又可怜的角色。她愿意为这个家庭的美满而付出自己的一切，她近乎固执地用她自己的方式去建立并维护这个家庭的所谓“和谐”，在处理每一组关系时都小心翼翼，谨小慎微，低三下四，卑躬屈膝，却始终无法察觉出，自己所做的一切，恰恰正是这个家庭情感内核出现多处裂痕的真正元凶。仿佛一个走火入魔的法輪功分子，怀抱一份滚烫的热爱，夺走亲人的生命，本以为自己带领深爱的人前往极乐天堂，却浑然不知亲人被自己以“爱的名义”拉入了无间地狱。
浑然不知，衍生出的是一种无辜，一种更加让人痛心的无辜。比无辜更无辜…
奶奶从小学老师的岗位退休之后，就逐渐习惯了一种卑微的生活方式。她不曾像其他退休老年人一样，有属于自己的爱好。她每天唯一的活动，就是几乎不间断地做家务，有活抢着干，没活在屋子里转着圈地找活干，她的理由是“别人都在忙，我闲着，就顺手做了”
别人没有在忙。而是或上网或电视或闲聊。
她也不是顺手，而是经常会把同样的家务重复做上好几遍。
她活得过于小心：说话时讲究修辞腔调，只求不会惹儿媳妇不满；吃东西时挑拣边角余料，只为给别人多留一点，哪怕没人爱吃，哪怕放置到烂光扔掉，人家没说，也绝不触碰；教育妹妹时放弃原则，只求“快而优”地完成儿媳妇制定的学习任务量；有家务抢着干，无论登高取物还是蹲下擦地，无论是早起买菜还是晚睡洗衣，都争先恐后。即便是在每天早上顶着冰雪送孙女上学，摔成骨折，也尽量低调。
而之所以这样，最大的理由却是如此的可笑与荒谬：“我住的这个房子是你叔叔和婶子买的，房产证上是他们的名字，我一个老太太要是在这白住，时间长了，你叔乐意，你婶子也该不乐意了。”
奶奶在我的身上倾注了她最真最深的感情，我爱她。但是我是一个冷静的人，我并没有因此而迁怒到叔叔和婶子。我明白，叔叔和婶子是永远不会那样想的，奶奶的那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理由，只是她作为老年人单方面的杞人忧天。她多虑了。
可我不能接受的是，每当面对如此低三下四，卑躬屈膝的奶奶，爸爸妈妈叔叔婶子的态度却总是那么自然，仿佛这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还企图引经据典地告诉我“老年人到了一定年纪，就总是想干活，人老了都这样”
仿佛在奶奶忙碌的身影旁边说笑上网反而是帮奶奶完成心愿一样。
终于，从很多年前开始，我决定用我的力量改变奶奶的观念，告诉她，这个家庭需要的是一个奶奶，而不是一个奴才！在一个没有爷爷的家庭里，奶奶作为一家之主，可以不高高在上，可以与家人保持平等，可总不能一直在家人之下做一个仆人啊。
我的奶奶是一个从骨子里相信“权威”的人，如果想要骗她，那太容易了，只要你是个老家伙，戴副眼睛，留点胡子，打扮成一个专家的样子，哪怕你是胡说八道，她也会毕恭毕敬地相信，甚至还会抄份笔记，转告给身边的其他人。我听说很多上了年纪的老年人都是这个样子，过分相信“专家”“权威”却意识不到自己的盲目。我想说，这样的人，看似阅历丰富，其实幼稚得如同3岁的娃娃。年轻的家长一定有这样的经历：哄不爱吃饭的幼童吃饭时，如果是爸爸喂，小孩子则扭头抗拒，而如果爸爸戴个面具，说“我是孙悟空，我喂你吃口饭哦。”小孩子往往美滋滋的乖乖张嘴。有些时候，“权威”们的眼镜和白头发就仿佛是孙悟空的面具，哄得一大群人云亦云者盲目推崇。
至少在奶奶的观念里，多年来从“权威”那学到的谨慎处事之道，绝对没错。而我这个十几岁男孩的想法，一定是主观的，偏激而又夹杂些叛逆情绪的。
我的劝说没有效果。
不只是我，大多数晚辈劝说长辈，往往都是没有效果的。我想这不得不算是一种悲哀。
奶奶依旧低三下四地企图让每个人都满意，依然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她心目中的“和谐”。家人们依然表情平静的面对这一切。
我无法面对
我不能接受一群中年人在上网聊QQ的同时，一个70多岁的老太太在厨房收拾碗筷和地面；我不能接受一群中年人讨论着韩剧剧情的同时，一个老太太却正在卫生间收捡洗衣机里洗好的衣服；我不能接受一个70多岁的老太太在摆满了排骨，炖肉，蒸鱼的餐桌上，只知道往自己那碗浇了酱油的米饭里夹取青菜；我不能接受在无人的大房子里，一个70多岁的老太太反复的来回踱步，只为拾起地板上的一根头发，嘴上还说着“你婶喜欢干净”这样的话….。
太多的不能接受…
统统不能接受….。
我要改变这一切。
劝说失败，于是我转而选择了另外一种更加冒险与激进的做法。
在那之后，我开始收起对奶奶的礼貌与尊敬，仿佛她真的是一个低贱的奴才。之前的劝说变成了呼喝，训斥，甚至辱骂。我让自己像极了一个奴役下人的恶主子。
不同的是，我的训斥与命令，目的从不是让奶奶去做什么，而是严厉的命令她停止做家务，命令她去吃更多好吃的东西，命令她用更舒服的状态生活…
我会经常对反复扫地的奶奶大声叫嚷：“喂！你总扫个屁啊你！地板干净，用得着你扫么？你给我赶紧把扫帚放回去，快点！！靠到沙发上，给我老老实实地看会电视，挑你喜欢的节目看！快点！”
我会经常对餐桌上只是夹配菜吃的奶奶大声训斥：“喂，老奴才，你别总吃那些菜，那些我还爱吃呢！你去吃点肉！痛快点，来，这些肉，都是你的！没人爱吃，你不吃就扔了，你就是个垃圾桶，没成心给你吃，给你是为了不浪费，快点吃！三个数！3，2，1，你给我快点，吃！！”
我会经常对原本很投入地看电视，但见我过去就把遥控器递给我的奶奶厉声呵斥：“你看得好好的，为什么把遥控器给我啊？？我换台了你还怎么看？你贱啊你？你以为你能让我感动？呸！喜欢看这个就给我好好看着，坐着不舒服，就给我躺着，来，我给你接杯水，拿个苹果，你记住，下午3点之前别让我看见你做家务，做一回我驯你一回！！”
诸如此类….。好多……
我明白，这种做法荒诞又可笑，没人能够理解。但是每次我用这种方式，真的可以让奶奶少做很多根本没必要做的家务，真的可以看着奶奶靠到沙发上去吃一个苹果，真的可以看着奶奶去夹原本不敢夹的好吃的，真的可以让奶奶每天都看一会她喜欢看的电视节目…。
真的可以。
于是，这种方式，我使用了将近8年。
8年的时间，让“吴**就是个不孝顺的混蛋”这个概念在邻居们的脑海里根深蒂固。每次对奶奶发火，声音都会大到让邻居们听见，于是整栋楼，甚至整个小区，闲来无事的老太太都曾议论过“吴家的那个孙子是如何如何混蛋，是如何如何不孝，是如何如何没人性”
8年的时间，让和奶奶同住的叔叔婶子也对我非常不满，“不懂事，不孝顺”“你奶以后肯定是被你气死的”“都教坏了你小妹！！”这样的指责屡见不鲜。
一个孝顺的好名声，一个懂事的好口碑。对我来说，真的不重要么？
不，它重要！
可重要我也不要了。我不要好名声了！我不要好口碑了！我把它们都扔了！我甘愿让你们叫我混蛋！我甘愿让你们骂我不孝！我甘愿在将来奶奶去世之后，一辈子都被你们戳着脊梁骂“是你把你奶奶气死的！”
都不要了。
这件事情上，我不需要别人的理解。我相信我比你们都干净，我比你们都孝顺，我抛掉了你们舍不得抛掉的东西。
我甚至不需要奶奶的理解。
至少我用这种方式，曾经让奶奶少干了点活，多吃了点好吃的，多看了会电视，多睡了会觉。
至少我知道了，我的好名声，能够换来这些我更在乎的东西。
就够了。
文/弥撒回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