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和北京人,在人格的特殊性、典型性上,正是南北两地文化的恰当体现。上海人和北京人的第一重差异,自然是南方人和北方人之别。这既包含了不同的社会文化传统的影响,还包括更为基础的由遗传造成的人种在体貌特征、心理、生理等方面的区别。
南人和北人的差异之大,是显而易见的。以中原和华北为代表,北方人身材高大强健,性格热情粗犷,行为稳重保守,他们喜吃面食和葱、蒜、辣椒等辛辣的食物。一般认为,他们身上羼入了北方游牧民族和蒙古人的血脉。林语堂称他们是“自然之子”;“他们没有丧失自己种族的活力,他们致使中国产生了一代又一代地方割据王国,他们也为描写中国战争与冒险的小说提供了人物素材。”
江浙一带的南方人,则身材相对矮小,他们聪明灵活,性情温和,善于处世,爱听缠绵的戏曲,吃大米和甜糯的食物。在他们生活的江南富庶的城镇商埠,历来是“花柳繁华,温柔富贵乡”,孕育着一代代才子佳人的风情故事。林语堂称他们是“圆滑但发育不全的男人,苗条但神经衰弱的女人,他们喝燕窝汤,吃莲子,他们是精明的商人,出色的文学家,战场上的胆小鬼。”
更为矮小精悍的华南人,包括湖广一带的楚人,他们被认为是中国文化传统与古代土著传统的强烈混合物,他们富于活力和进取心,善于挥霍享受,吃蛇和各种奇怪的食物。
我们可以在当代社会变迁和文化冲突的背景下,观测上海、北京两地群体人格的特征和演变。
绝大多数上海人对北京和北京人无可评价——由于缺乏实际的接触、具体的感受。“到北京去”在十来年前,还是属于少数先进人物的光荣和骄傲。近年来到北京出差、旅游的上海人增多,但对北京的共识也只是枯燥的几条:一是“好白相”的地方比上海多(指风景名胜);二是古建筑多,太多了;三是购物不方便,商品品种少,价格贵;四是气候干燥、刮风,不适应。
一位上海人说,到大名鼎鼎的王府井,没想到走了十几分钟,就逛到头了。他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问别人“北京究竟有几个王府井?”关于服务态度,上海人说,上海的售货员至多不理你,自顾自聊天。北京的售货员还要训你:“别嚷嚷!嚷什么!”上海的儿童在北京则经常会有意外的惊喜——他们在大街上看到了拉车的活生生的骡、马,往往怀疑它们是从动物园跑出来的。
对于每个从北京来的人,上海人都会问:“上海好还是北京好?”在北京,则很少遇到这种提问——这对北京人来说是不成问题的:中国还有比北京更好的地方吗?其实,上海人的询问并非未含有城市优越感,他们在很大程度上不过是想验证这一优越感;此外,则是潜意识中对京城模糊的崇敬和神秘感。
比较而言,北京人对上海人的感觉要多得多。几乎每个北京人都可以滔滔不绝地大谈对上海人的印象,自然,好评不多。北京的女性尤其热衷于对上海男性的声讨,而且众口一词,仿佛个个苦大仇深。上海自然有对北人的轻蔑,例如称北方人为“北佬”,但通常北京人被单列在这种称呼之外。而北京人并没有对南人共同的蔑称,而是将上海人单列——当他们说“他是上海人”时,口气中已经包含了轻蔑,有些象西方人说“犹太人”那样,以至于在京城的上海人不轻易暴露籍贯是比较明智的。
但在江南,上海的籍贯却具有自我提携的功用。直到八十年代初,南京、杭州、无锡等地的时髦青年仍以会说上海话、打扮像上海人为荣(而他们在上海的同类,则以打扮成“华侨”为荣);至今上海的征婚广告上,“沪籍”仍是可资开列的条件。电视剧《渴望》中那个自私委琐的男主角被取名“沪生”,引起了敏感的上海舆论的不满,却满足了北京人的集体认同。他们觉得上海人就是这样的。因此,北京人对上海人的最高评价,便是“你不像个上海人”。
但是,在北京人的内心仍有对上海人、对南方传统的尊重。谈及上海同行的工作质量和工作精神,北京人往往自认弗如。而声讨完上海人的北京姑娘,有时会出其不意地流露:“我妈妈(或外婆)也是南方人”;或者“我有个阿姨在上海”,“小时候在上海住过”,等等。北京的孩子到了上海往往备受宠爱,人们惊讶于他们一口纯正的“国语”。如果他转学到上海则会经常地被教师提问,并让他朗读课文。
余秋雨撰文剖析了“上海人的尴尬”:全中国都有点离不开上海人,又都讨厌上海人这种无法自拔的尴尬境地,也许是近代史开始以来就存在的。“精明、骄傲、会盘算、能说会道、自由散漫、不厚道、排外、瞧不起领导、缺少政治热情、没有集体观念、对人冷漠、吝啬、自私、赶时髦、浮滑、好标新立异、琐碎、市侩气……如此等等,加在一起,就是外地人心目中的上海人。”
的确,北京人对上海人的看法,是代表了“北方人”和“外地人”的普遍看法。
北京人津津乐道的上海人的洋相笑话,包括半两粮票的小点心;一次买一个苹果边走边吃。还传说上海人到北京吃涮羊肉(他们往往念成“刷羊肉”),10个人要了2斤,北京人说“趁早别现眼了,还吃涮羊肉呢!”此外,他们又反感上海人关于自己特别“秀气”的声明:“上海人老是说:‘我只吃一眼眼’,实际比谁吃得都不少。”经常参加会议、吃会议餐的人反映,上海代表在饭桌上的表现往往较差,他们不顾别人地抢食最好的菜(如大虾),一副“不吃白不吃”的架式;而轮到拍集体照时,他们又当仁不让地占据最“风光”、最显眼的位置。
北方人传播的一个关于上海的经典笑话,说一个上海儿童去商店买针,针的价格是2分钱3根,小孩付1分钱,给了他1根针,他却不走,向售货员说:“你还得找我两张草纸。”另一则不是笑话,说上海人待人真热情,快到吃饭的时候,他告诉你附近有一家价格便宜实惠的饭馆。
当北京人无意触犯了上海人的某些“不成文”的规矩时,就会出现不快。例如,前些年的结婚宴席上,最后上的“四大件”(全鸡、全鸭、全鱼、蹄膀),客人往往是不触动的,留待主人用钢精锅装回家去慢慢享用。一位北京朋友抱怨说,上海人家里,一条鱼要吃四顿:切成两段,每次只吃其中一段的一面。而他“破坏”了留待下餐的另一段鱼。他说:“从此在上海人家里做客,我不吃鱼。”
当上海人把自己的规则带到北京时,同样会发生难堪。
随着交往的增加,大多数上海人都会感到北方人更易于相处,没有那么多鸡鸡狗狗、不上台面的小心眼、小动作;而北方人也会感到,上海人并非如表面感到的那么不可交。
一位东北籍朋友谈起上大学时的一位上海同学。他衣冠整洁,独往独来,从不与同学一起看电影、吃饭,以免无谓地请客花钱;他从不言人恶,不涉事非,也不露个人隐私,与所有同学都是“淡如水”的等距离外交,绝无北方哥们结团抱伙、烟酒不分家的作风。起初,这种与众不同很令人反感,但时间长了,别人却感到与他交往比较轻松和安全。另一个表明其性格的小事是:他看书如遇不认识的字,绝不会嚷,向别人求教,而是自检字典——这既避免了“露丑”,而且从字典查出的结果更准确、更权威。
一位北京教师后来认识到,上海人精明和算计作为一种习惯,不独自己享用,有时也施于人。他在上海乘车问路,答者详细地告诉他,所去之处介于A、B两站之间,在A站和B站下车均可,但到A站5分,到B站1角,所以还是A站下车为好。这位教师深受感动。
外国人对上海的感情和对上海的理解或许比北京人更多;虽然,他们主要是从商业上着眼的。
日本的传媒对上海的报道十分敏感,这是大陆最接近日本的城市。日本人对上海怀有特殊的感觉。老一代人,特别是战前到过上海的,视上海为东西方文化交汇之地——当时日本人普遍存在对西方文化的自卑心理及对中国古代文化的崇敬,他们看到这两者得以在上海并存,于是对上海怀有一种好感。直到今天每当上海有什么新鲜事,他们都会赞叹一番:“真不愧为上海啊”。
战后的青年,对中国的印象是长城、黄河的雄伟与贫穷,与传媒中上海的嘈杂与繁华完全不同,而视上海为中国一个神秘的、特别的存在。日本的专家、学者则看中上海对外来文化不取排斥态度,文化教育水准较高,技术培训收效快,易于实现现代化管理,这正是宝钢、金山石化总厂成功的基础。
随着近年来大量上海“就读生”赴日——一位朋友说,几乎在东京的每一列地铁车辆都能听到上海话——所形成的影响就是另一回事了。
一位日本人这样形容和介绍上海人:他们口气夸张,有极度的优越感,喜欢讲排场,好面子,惯以领先时代、崇尚时髦而自傲。他们同时还具备实践能力,并且能够巧妙地利用他人的财力来实现自己的目的。上海人性格特点是:机敏,行动快,具有中国人所没有的不拘泥于过去历史的性格。
其中有些人爱虚荣,外表的气派重于实质的内容,有刹那主义的倾向。他们创意优异,但有时也擅长玩弄技巧,也就是说,有可能进行不负责任的交易。上海人还喜欢乘势推展的步调,不习惯于朴实和按部就班的生活方式。
韩国的一刊物比较了上海人和北京人以及中国其他省份人的不同特征、作风:
黑龙江、辽宁、吉林等地的人喜欢喝酒,一口就喝下一杯65度的烈性酒。他们很讲义气。可以为朋友牺牲自己,而把洽谈生意看成是次要的。
在北京如果没有人际关系很难办事。但上海很早以前就是国际城市,上海人很会“算计”。他们虽然看不起地位低而穷的人,但很尊重地位高而有钱的人。上海人很强调物质利益,经济头脑也很灵。
上海人大都是经济里手,他们的经济头脑比山东、北京、哈乐滨的人灵得多。所以,人们说“外国人很难从上海人口袋里掏出钱来。”
福建省华侨多又面对台湾,所以得天独厚。人们说,福建人特别小气,下雨时带两把伞,自己用一把,卖一把。
广州人不仅会吃,也有韧性,还很聪明。他们在香港和上海的势力很大,甚至被称为“中国的犹太人”。
四川人的性格比较外向,同他们交易时不麻烦,但缺乏理财技术。
令许多北京人不解的是,许多在京的外国人,虽然热衷于北京的政治环境、文化生活,但作为个人对城市的喜好,却更喜欢上海——正是在上海,他们够感受到所熟悉的那种城市生活的气氛和情调。
1989年,《纽约时报》的一篇文章说,上海熙熙攘攘的街头,很像纽约的布鲁克林区。纽约是以向高空发展的摩天大楼为特色,上海则以它的街道为特色。“在上海,人们非常注意生活,就连我这个不喜欢城市的人也能感受到这种气氛。上海与广州不同,广州显得粗俗而上海则显得拥挤不堪”;在那里,讲英语的人已形成了他们自己的文化小圈子,而中国其它的城市还没有这种现象。同时,与纽约人相似,上海人有一种主人感,“纽约人把纽约看成是他们自己的,上海人也有这种感觉。他们对城市有烦恼有抱怨,尽管如此,他们仍旧热爱自己的城市,对城市有一种依附感。”
一位在上海工作的美国小伙子细腻地比较了上海与北京两地风情的差异,他也认为上海生活更更富于人情味:
北方人豪爽,上海人细腻。我能讲一口比较流利的普通话,北京的朋友这么夸奖:“嘿!哥们,够地道的啊。”上海人说起来就不一样:“啊呀呀,马天明!你的中国话讲得这么好呀。你是在哪儿学的?学了几年啦?了不起呀!”一连串的惊讶和问号,感情表现得丰富而有层次,甚至带几分夸张。我的名字是北大的一位教师取的,在北京从没人对这发生好奇,到了上海几乎每一个新结识的朋友都会问:“马天明,你是不是看过《今天我休息》呀?”(此剧中男主角的名字叫马天民)。
上海人的另一个特点是文化水准比较高,有教养。走在马路上,经常遇到有人用很流利的英语同你交谈;这在其他城市是少见的。我到过南方的不少城市,那里的人很会赚钱,但是似乎不很注重赚了钱后怎样提高自己的文化和修养,对教育和学习的兴趣不如上海人浓。上海人还有一个特点,也是在最大的特点:精明能干。他们对世界的情况很了解,又懂得怎样赢得市场:在我们公司很多上海人称得上一流的雇员。就我自己的体会,和上海人做生意,充满竞争和挑战。
上海人有没有缺点?有!至少有一些上海人太看重利益原则:人与人交往以利益为基础:我在上海有很多真朋友,也碰到过一交往就向我提各种各样要求的“朋友”。
上海人还有一个缺点:看人头。听说有上海人欺负外地人,其实也有欺负“老外”的。我到自由市场买东西,到江阴买花草,非得说一句:“朋友帮帮忙,侬勿要‘斩’我。”没这句让人吃惊的上海话,真的会被人“斩”一刀的!